就寝之前,李飞虎感觉右边眼皮跳的厉害。他常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只是他平时也没有把眼皮跳与财啊灾啊的联系在一起过,也就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一定存在某种必然或是偶然的关系。只是夜深了,他躺在床上,还是久久不能入眠。黑夜里,他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右边眼皮在不断的跳动。他听见其它床上也不时传来辗转反侧的声音,时而还有人来回于卧室与卫生间之间的走动声。他估计自己之所以睡不着,关键不是因为眼皮跳,而是“认床”。小时候,他就听大人们说起过“认床”。“认床”是指换了一个床,或是换了一个环境,会睡不好的意思。他估计其他几个睡不着的,可能跟他一样“认床”。他翻转了一个身,暗自里想:但凡是人,大多一样呢!他想,反正第二天还有一天休息,睡不好也无所谓,于是任由自己的思想驰骋。
同一个寝室的,虽然都来自同一个省,却是来自不同的市县。初次见面,相互都只是简单地报个姓名,打个招呼,不能一下子记住。还是有几个人给他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一个是性格可能跟自己相投的胡宽,一个是讲话过于直率的赵波,一个是穿着讲究也大方的罗宾,一个是打扮得有些怪里怪气的黄得华。还有一个,是刚开学就捧着一本书看的小个子代立明。按理来说,高中毕业以后,青春痘就会慢慢消退了,而他脸上的青春痘却还是长得非常茂盛。其他几个印象都不太深,只能慢慢去熟悉了。 李飞虎想起了父母,他们送他来了学校,却又急匆匆地回去了。第一次进大学,父母坚持来送他,他也不好拒绝。他知道,谁家孩子考上大学,父母不觉得脸上有光呢?再说,父母一辈子也难得出去一回,送自己进大学,也好顺便看看外面的世界呢。他本想父母能够住上一两天,顺便在学校以及去市里看看。没想到他们早已经决定,送他到了学校就立即赶回去。他懂得他们的意思,怕多花了钱,再就是怕影响他的学习。他知道父母已经做好决定,要想改变很难,于是也不好多劝。 从市里来学校的路上,他们被当地一个三轮车司机讹诈了十二块钱。想到这里,李飞虎心里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杂种,下次碰到老子,不搞死你才怪!当时他差点就要跟那个三轮车司机干了起来,老实巴交的父母好不容易拉住了他。父亲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母亲说读大学是好事,不要因为那十几块钱冲了喜气。他懂得父母的心思,明明知道吃了亏,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李飞虎知道,父母为他读书操了不少心。他自认为在读书方面还是有一定天赋的,小学初中基本上是名列前茅。九十年代初,经济迅速复苏,社会风气却极其恶劣。黑恶势力猖獗一时,人们拉帮结派,打架斗殴,争抢地盘,收取保护费,极其嚣张。街头巷尾,经常会遇到追追砍砍的场面,致伤致残是常态,甚至时有命案发生。经常是为了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也可能大打出手,有人莫名其妙被打,原因可能只是别人看你不顺眼。 进入高中以后,他慢慢沾染了一些江湖习气,学会了讲哥们义气,喜欢跟一些惹是生非的学生甚至是混社会的人在一起。他经常参与打架斗殴,或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没少给父母带来麻烦。正如老师经常告诫的,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由于他心思没有放在了学习上,成绩也慢慢地滑了下去。到了高三以后,因为一个女生的原因,他才收拢心思,奋起直追,最后考上了大学。 他们一家是坐长途汽车来的,母亲晕车,一路呕吐,几乎连苦胆水都呕出来了。因为他母亲晕车,父亲决定带她坐火车回去。李飞虎还是那年寒假回家,才听说父母那次坐火车闹了笑话,也吃了大亏。 话说那天李飞虎父母到了火车站,站内站外到处是人。候车室里为数不多的几条长凳,早就被人和行李占得满满的了。有些人坐在自己的包裹上,有些人蹲在地上,有些人铺了张报纸坐在地上。有打瞌睡的、抽烟的、打着赤膊的、四处窜动的、随地吐痰的,整个车站被搞得乌烟瘴气。斑驳的墙壁,蜡黄蜡黄的,四处泛着绿色或是黑色的霉点。墙壁的拐角处,挂着不少新织成的或是残缺不全的蜘蛛网。蜘蛛网上不见蜘蛛,却粘住了不少垂死挣扎的六角蚊虫。屋顶上稀疏地挂着几把老旧的吊扇,可能是屋顶太高,又想着让风扇吊得低一些,所以连接风扇的连杆就拉的老长。吊扇的页片慢吞吞地旋转着,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像是梦呓中人的磨牙声一样。随着风扇卷过来的一点微弱的风,一阵阵汗骚味和狐臭味只往人的鼻孔里面钻。 他父亲随着买票的队伍挤到了窗口,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坐哪一班车。售票员问他坐哪一趟车,他陪着笑跟售票员说是去火冲(邻县的火车站,金沙县没通火车)。售票员讲的是本地话,他父亲听不太懂,于是继续强装笑脸接着又问。售票员朝他摆摆手,很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意思是要他自己去看车次。她接着就要他让开,叫了下一位乘客去买票。 他离开了买票的队伍,心里虽不高兴,却也只能埋怨自己,谁叫自己买票前没有看好车次呢。他走到了李飞虎母亲跟前,说起了售票员态度如何不好之类的话,接着就带她去看列车时间表。火车有特快、普快、慢车之分,特快最快但最贵,慢车最慢却最便宜。他们发现,同样是去一个地方,慢车比快车要少花近一半钱呢!他母亲说道:“我们不缺时间,缺的是钱呢!”他父亲觉得有道理,决定还是坐慢车。
慢车到站的时间是接近傍晚了,时间还早,他父亲决定先买好票再说,于是又站到了买票的队伍当中去了。他父亲排队买票的空当,他母亲站在不远处等他。她第一次来火车站,而所看到的一切,比她想象中的差远了。她正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不料一个肮脏的小男孩朝她走来,并向她伸出了手。她回过神来,看到是一个可怜的小乞丐,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五毛钱递给他。小男孩接过了钱,给她作了个揖,说着感谢之类的话,然后就往一边走去了。小男孩还没走远,接着又有几个小男孩朝她走来,围着她乞讨起来。这些小男孩跟先前那个男孩一样,穿着破烂,身上脸上脏兮兮的,只是个个胆子不小。看着这群孩子,她内心深处的母性再次被激发了起来。她摸摸自己的口袋,估计也就两三块零钱,其它钱都在李飞虎父亲身上。他们往返时,除了路途上必须开支的花费,都留给儿子了,她估计他父亲身上钱也不多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数了数,就是一些毛票,还真不到三块,她一股脑儿的全部分给了他们。拿到钱的,慢慢散了去。没拿到钱的,依旧围着她,似乎觉得她这样做并不公平。她对他们说道:“钱都给你们了,我身上已经没钱了!”几个小男孩依旧眼巴巴的看着她,缠着她不肯离去。她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让他们看,他们才一个个悻悻地离去了。
李飞虎父亲买好了车票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对她耳语道:“这些小叫花子都是受人指使的小骗子,你给他们钱干什么?只要你给了他们钱,就会不断的有人缠着你!”她似乎有些不信,只是她知道,谁都可以不相信,却不可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她开始也在纳闷,哪来的那么多的小乞丐。看他们乞讨的样子,完全没有羞耻感和畏惧感,看来自己真是上当了。只是她也庆幸,自己身上也就几块钱,损失不大。她接着跟随他往四周看了看,果不然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个把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的老人注视着这边。他发现他们注意到了他,于是假装不经意的把头往一边偏去。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随着人流从候车室往站台涌去,站台边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了。穿着铁道制服的乘警挥舞着警棍,歇斯底里地吹着口哨,维持着站台上的秩序。只是他们的制服也好、警棍也好、口哨也好,似乎对于乘客来说,并没有太多作用。乘客们依然我行我素,不停地拥挤着,有人甚至越过了轨道边的黄色警戒线。他们耳边不时传来了乘警的呵斥声和咒骂声:不要越过黄线……退后一点……操你妈的……都聋了吗…… 不久,就听见老远传来了呜的一声长啸,那是火车就要进站的信号。听到了火车的长鸣,人群似乎更加兴奋了起来。人们把放在地上的包裹,要么掮在肩上,要么提在手上,要么挑了起来。人们整装待发,做好了上车的准备。接着就传来了火车在铁轨上摩擦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火车减速慢慢地进站了。火车停下了,发出了呼的一声,就似人累了以后叹了一口气,又似打了一个长长的闷屁。 李飞虎母亲还是第一次看到火车,似乎比她在电视中看到的更长,感觉就如同山林间一条绿色的巨蟒一般。她看得有些失了神,直到李飞虎父亲叫了几声快走,她才反应了过来。人群不断地往车门处涌去,秩序非常混乱。要下车的人往下挤,要上车的人往上挤,完全没有先下后上的秩序。他们没想到坐火车的人如此之多,随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车门处,却怎么也挤不上车。眼看火车就要开动了,李飞虎父亲好不容易把他母亲推上了车,自己却留在了车外。火车关了门,缓缓启动了,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快往前驶去。李飞虎父亲失魂落魄一般,沿着铁轨往前追去,只是火车离他越来越远。到后来,他只得放弃了。他躲过铁路警察,独自在站台附近一处隐蔽处逗留,伺机登上下一辆车。 李飞虎母亲虽然被推上了车,只是车票、钱和行李都在他父亲身上。他母亲左等右等不见他父亲,眼泪几乎都要急出来了,她于是沿着车厢一节一节地去找。她从车头找到车尾,又从车尾找到车头,就是不见他父亲的身影。最后她断定,他把她推上了车,自己却留在了车外,没上得了车。车厢里人那个多啊,别说有个空座位等着你,就连站,几乎也没有个落脚之处。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她就得侧着身子让别人通过。时不时还有乘务员推着推车卖东西,口里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瓜子,花生,饮料,姜......让一让!让一让......瓜子,花生,饮料,姜......经常坐火车的,知道火车上的东西贵,都是上车前就买好了。所以很少有人去买,大多都只朝推车看了一眼。站在过道里的人,看见了推车,就会往一边让开。只是过道里都站满了人,就是暂时让出一条通道也不容易。推着餐饮车的,视若无睹一般,她才不管人多不多,只管往前推着她的车。碰到有人没看见或是没有及时让开的时候,她才不耐烦地把声音提高了几度:让一让,让一让!如果人们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就会推着车子往人身上碰,直到人们让出一条道来为止。 车厢里那个臭啊,汗臭、狐臭、屁臭,还有厕所里传来的屎尿臭,熏得人眼睛发涩。厕所里没有水,便槽里堆积着没有冲掉的大小便,看着让人恶心,嗅着就让人想吐。李飞虎母亲感觉,农村的粪坑,虽然臭,却也带着一丝青菜的芳芳。而这外表看似富丽堂皇的火车上的粪臭,却是五味杂陈,腥臊得很。 因为是慢车,无论大站、中站还是小站,都是见站就停。有时为了避让快车,停留的时间就会更久。火车每到一站,就有乘客上下,似乎上车的人总比下车的人多,所以车上的人就越来越多。而且每到一站,就有乘务员不定时的来查票。每次看见乘务员,李飞虎母亲心里就会慌张起来。幸好乘务员不是每个人都查,她侥幸逃脱了几次。她身上既没有车票,也没有哪怕一分零花钱。她慢慢发现,乘务员来时,就有人往另一边退去,有的甚至还躲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后来她知道,那些人都是为了逃票,于是她就学着她们逃票。 再后来,她不知怎么就趴在别人座位的靠背上打起了瞌睡。来了一个乘务员,摇醒了她,说道:“看看你的票!”她朦胧中醒了过来,看到是乘务员查票,她顿时紧张起来,就如同小偷被抓了现场一般。她知道无法逃脱了,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车票在我男人手里,他没有挤上车。”
乘务员似乎听惯了逃票人都会编织这样的鬼话,聪明的他才不想相信她那一套。他很是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只管查票,没票就补票吧。你是从哪里上的车?”
乘务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他随手带着的补票的本子。看着乘务员铁定了心要她补票,她差点急出了眼泪,她嗫嗫嚅嚅地说道:“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买了票,只是票在我男人身上。他把我推上了车,自己却没上的了。不光是车票,就是钱和行李,也都在他身上。”
乘务员似乎看得多了,只是对于这种人,他也没有办法,难道真 的把她赶下车去?看着她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乘务员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凡是想逃票的人,都有千万种理由!我不想跟你多说,你跟我来!”
李飞虎母亲不知道跟着他去干什么,但又不得不去。她知道,理亏的是自己啊!她一路提心吊胆地跟在乘务员身后,到了车厢一端的乘务员休息室。乘务员有些恼怒地说道:“你没有车票,也没有钱,你就负责拿着扫帚打扫车厢里的卫生吧!”
对于这样一个结局,李飞虎母亲非常乐意地接受了。她想,不就是扫扫地吧,在家里每天不都要做吗。
话说李飞虎的父亲,比他母亲的遭遇就要好多了。他在站台附近等了很久,第二列火车终于来了。上车的人仍然很多,这可难不倒他,他随着人流挤上了车。他先前没上的了车,是为了让李飞虎母亲先上车。他上的是一趟快车,各方面条件都要比慢车好得多。车厢里面稍微宽松一些,乘客的素质也高一些,他也能够趁别人走动或是上厕所的机会坐一坐。 上车之前,从候车室往站台去,要经过进站口,必须经过工作人员验票。出站时要经过出站口,同样有工作人员验票。为什么火车上还不时有乘务员验票呢?那是因为总会有人想着法儿逃票。有些人有办法不经过进站口直接到达站台,并随着人流挤上车。有些人买的是短途票,却坐起了长途车。如果躲过了查票,他们就省了票钱。如果被查到,大不了补一张就是。所以,火车每到一站之后,总会有乘务员查票。李飞虎父亲同样碰到了查票的乘务员,他拿出了自己的两张非本趟车的车票,并且如实跟乘务员做了解释。只是这两张票加起来比这趟车一张票还少了几块钱,乘务员最后只要他补了一个差价。 他坐的是快车,到火冲站的时候,比她还快了近四个小时。她随着人流走出来的时候,他在出站口等她。他看见她往外走出来,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他。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恍惚梦里一般。她又饥又渴,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和食物开始大口吃喝起来。说起路上的遭遇,他们感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幸好都是平平安安的到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