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万福竹制品店”里,猪屎福夫妇俩正热火朝天地编织着竹筐,娴熟的动作将手中的竹子挥舞得叭叭做响,店里地上有一大半空间摆放着一堆长竹杆子,上头混合着一些劈拆好的竹板条,墙上,顶上挂满了各种竹筐、竹篓、竹篮子……竹扁担竹爬子在墙边老老实实立了厚重的一排,地上空余的地方杂七杂八地摆放着一些半成品和待用的竹条子,进来个人儿连脚趾头都无处安放。有客人来买东西,门都不用进,站门口讨价还价一番之后,拿了东西提着便走。
猪屎福媳妇边起身脱下系在身上的围裙边往外走,刚走到店门口,差点和女儿迎面撞上。 “惋惜,你小心点,毛毛躁躁的,等会把饭弄洒了就没得吃啰。”姑娘大约八九岁模样,身穿纯色灰白棉麻及膝短旗袍,下身穿一条红色碎花长裤,脚穿黑色布鞋,内搭一双白袜子,头上顶着一头齐耳短发,一双伶俐的大眼睛清澈透明,灿烂又乖巧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她一手提着一个篮子,一手拿着一张写了字的纸,兴奋地举起手中的纸对着母亲嚷嚷起来: “娘,你看,我今天又找小猴子多认了几个字。”
惋惜娘接过女儿手中的篮子,宠溺地用手上的围裙帮女儿擦了擦汗,“看你一身臭汗,也没个丫头样!快进去吃饭。”
林惋惜便是当年那个险被溺河的小婴儿。 猪屎福两口子在镇上开了家竹制品店维持生计,他的几个子女长大后相继结婚生子,各立门户去了。身边只剩小儿子和女儿,小儿子今年十三岁,现在跟着一个木匠做了学徒,如今只有小女儿陪伴在左右。 邻居家有个叫小猴子的男孩在一个私孰先生家里上学,惋惜便整日地找空让小猴子把他在先生那里学过的字教授与她,她每次都认真地把学到的文字反复书写练习,有时候用笔在纸上写,有时候用小石子在地上写,有时候沾水用手指在桌上写。日积月累,再加上勤学好问,虽没上过一天学,却自己懂得读书看报了,亲戚邻里见了都夸赞不已。 转眼又过了几年。店铺开的时间长了,猪屎福便直接从一些散户手里收取来竹制成品,店里仅负责售卖,自己动手编织的时间少了,守店也轻松了许多。 这一年林惋惜十四岁,模样儿五官也算标致,只是年龄尚小,身子骨还没长全,文文弱弱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小些。兴许是因为从小就经常看书写字的缘故,她比寻常的小姑娘长得要书香文雅一些。 女孩子一旦识了字,思想跟眼界便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她心里自认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甚至对身边一些绑着小脚的同龄人感到深深的同情,并暗自庆幸父母的开明,没让自己承受那缚脚之苦。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惋惜心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愿景。她不想成日地被绑在这父亲的小店里,她想出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并趁机长长见识。只是这想法,在这小城镇里显得荒诞可笑极了。 当她有了想出去工作挣钱的想法时,第一时间便告诉了父亲,哪知父亲的脸色当场极不好看,意外地训斥她: “女孩子家家,想东想西的干什么?长大了找个好婆家才是顶要紧的事,你见过小姑娘有谁出去工作的吗?乱弹琴!”
印象里父亲从未对自己说过这样的重话,她一下子委屈得直掉眼泪:“爹,现在都已经是民国了,你的思想怎么还那么迂腐。”
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亲戚邻里那里,经长舌妇们一阵耳语,只道是猪屎福夫妻俩的不是,就说不该不给林惋惜缚脚,更不该让她识字,如今这丫头养废了,心野了,脚大的女儿家果然就是会乱跑之类的。这些闲言碎语的杂话传到惋惜耳朵里,搅得她心里头乱烘烘的,头一次对不被世人理解感到深深的无奈。 工作的事虽然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却也没让惋惜断了这份念头。她决意是要做一个中华民国的独立新女性的。外人想说啥就让他说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愣是谁都阻止不了的,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按自个儿的心意做好该做的事。 有了希望,心中便有了欢乐和动力。于是,她长时间地翻找着每日的报纸,试图从中获取一些工作上的信息。 父亲见她如此固执,知道依女儿的脾性,认定了的事情便会坚持到底。因此便提议在自家店铺门前清理出一处角落,摆上书桌,让惋惜做一些代书的工作,惋惜大哥刚好可以帮忙托关系,从政府单位部门接来一些抄抄写写的活儿,这样既不用离家,又可以做自已喜欢的工作,两全其美了。林惋惜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但总归是自已喜欢做的事,便各方都皆大欢喜了。 惋惜连夜为自已写了一个“书信代写处”的牌扁,几个字洋洋洒洒,铿锵有力,写完自己喜滋滋地欣赏了起来,心里满是对明天的期待。第二天她还特意学着洋学堂的女学生装扮,穿了一件淡蓝色上衣,深蓝色裙子,梳起两个年青人时下流行的低马尾辫子。 前三日为了做宣传一律免费代写,一些需要书写信件或契约文件之类的人们相拥而至,亦或是为了看个稀奇,毕竟做代写的一般都是男人。林惋惜一时竟也从早上持续忙到了晚上。虽然挣不着钱,却也是满心欢喜的,往后的事儿便越做越顺手了。 一日,林惋惜正帮一对母子写信的当口,老感觉有个大嘴胖妇女带着一个人老是远远地看着她,虽然极不自在,却也说不出个所以来,便不当一回事,只当是自已多心了而已。没想到过了几日,她一个人守着店,那大嘴妇女又来了,这次竟直进了她家铺子,装着买东西的样子,问东问西的,却问的一样都不是关于做买卖的事。 正疑惑不解时,猪屎福俩口子从外头回来了,原来他们和大嘴胖妇女是旧熟识。这人名叫李大嘴,李大嘴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热心肠之人,是个职业媒婆,专门给人牵线结姻缘的。 惋惜娘招呼李大嘴在内屋坐下,酙上茶,笑着说道: “大嘴,你今天带什么好事来了吗?”
“好事!我来了保准就是好事!给你们找了个换亲的好事。”
李大嘴满脸堆笑,接上惋惜娘递过来的茶,张嘴咕噜了一大口,跷着脚坐了起来,神情颇有些得意,好似要立了大功德似的。
“换亲?”猪屎福俩口子有些意外。
李大嘴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亲家是西溪河对岸的东星村杨家。那杨家家境甚好,家里兄弟姐妹六人,四男两女,除老四老六还未婚配外,其余均已成家,老五是个女孩,先老四前面嫁人了。老四二十八,老六是个女孩二十岁。”“等会,你一下子说这么多,我听不过来。你先说说那杨父是做什么营生的?”
猪屎福打断她的话说。
“这……这……这先头听说是开饭馆的,那饭馆听说还挺有名的。”李大嘴略显尴尬地说,那杨父开饭馆已经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后来两口子相继得病,熬了几年都没了。”
“都没了?这没有公婆,我们娶进来倒不受影响,就是如果嫁过去的话,没有公婆帮衬着,小俩口难免会辛苦些。再说两家隔着西溪河,来往也不方便。”
惋惜娘有些失望,眼神儿微微看向丈夫,想看看他的反应。
猪屎福这会儿倒缄口不言了,自顾儿在那里泡着茶。 李大嘴继续说道:“都说自古婆媳难相处,没了公婆指不定小俩口的日子还少了许多烦心事呢?再说杨家父母过世前早把家分好了,他们在世时挣了不少家业,兄弟四个都有份儿的,主要是杨家那俩孩子比较憨厚老实,勤快能干,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主。”“这事我们先考虑考虑,回头先跟孩子们说说。”
猪屎福说。
李大嘴:“行,你们先考虑一下,这事可不好遇上,换亲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了,不仅可以省下不少彩礼钱,还一下子解决了两件大事。多好!”闽南人对于结婚一事是极其重视的,结婚寓意着一对新人成家立业,走向新生活的开始。人们普遍都认为只有结了婚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因而结婚时的礼仪习俗是相当繁琐和讲究的,不仅忌讳多,规矩多,花费也甚大。由于许多家庭弃养女婴,社会上一度出现了男多女少的情况,女方彩礼钱自然水涨船高,有的甚至达到了三四十个银圆子之多,而当时一亩地半年的产量也才两三担粮食。 除了彩礼,做一张“新眠床”,再添置些家具必不可少,另外还要杀猪羊、宰鸡鸭“敬天公”“拜土地”“祭床母”等,更少不了要办喜宴宴请亲朋好友,而这全部的费用都由男方家承担。可以说倾家荡产甚至举债娶儿媳妇都不为过。 这几年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不安,大伙儿日子本就不好过,可遇上子女成亲的事,却是无论如何都是强撑着维持着表面的体面,苦苦遵守着旧规矩也只不过是想确保子女的小家庭一生平安顺逐罢了。 猪屎福两口子先前给几个儿子娶媳妇欠了不少外债,还了几年才算还清。现如今两口子也老了,可再不想为了给儿子娶亲而折腾了,好歹也得为自己往后的养老问题顾虑顾虑,给最后俩孩子各自找个家,也算是完成了人生中的终极任务了。毕竟功成身退后才可以安享晚年嘛。人一旦有了私心,越发地便觉得这门亲事极好了,反而心里隐隐地担心这事可别搅黄了才好。 待那李大嘴第二趟来家时,基本上事情已经板上定钉了。 后来,李大嘴又连着跑了几趟孙家,再带猪屎福两口子去偷偷相了下未来的姑爷儿媳妇,双方交换了下生辰八字,最后请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各方都满意了,这事也就定下了。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家最终商议婚礼时间定在九月底。 至此,两对新人都还未曾见过面,惋惜哥哥甚至连要成亲的事都还未知晓。妥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惋惜自打听说了要拿她换亲的事儿后,死活不同意,连着哭闹了几个晚上,爹妈也未曾动摇半分,事已至此,也只好顺从了父母的决定。而哥哥则是在婚礼前三天才被叫回家告知了此事。 等到成亲这天,哥哥老早就换掉了平时的碎布烂衫,穿了身新郎长衫,这衣服一换,显得比平时精神百倍。 按照习俗,新郎官婚礼当天是务必躬率鼓乐仪仗花轿到女方家迎娶新娘的。新娘子则要在当日举行“上头仪式”。“上头”就是请“好命人”将新娘子的头发梳理成妇人的发式。在上头之前要先给新娘子挽面,这是一种用纱线绞去脸上汗毛的美容方法。“好命人”必须是公婆、夫妻健在,并且子女众多的妇女才行,也叫“挽面婆”。 几个外嫁回来参加喜宴的姑子们聚在惋惜屋里互相聊着家长里短,有的则帮她准备着要穿的嫁衣。孩子们进进岀出闹着玩着追逐着。林母坐一旁交待着惋惜到婆家后的注意事项。 林惋惜面无表情坐在镜子前,只见挽面婆娴熟地把她的头发弄散辫,先用梳子梳理一番后,打成了一个圆鬃盘在后脑勺,接着用一个小小的黑色网兜儿把圆鬃整个套起来,将网兜缩口拉紧,再用两个U型簪子固定住发鬃,脑后就形成了一个龟状圆鬃,跟个小包袱似的,寓意长寿吉祥,最后戴上提前准备好的红色插花,寓意红红火火,插上茉草,石榴花或稻穗,寓意有头有尾,多子多福。 “姑姑,你今天真漂亮!”
惋惜的小侄女好奇地盯着她,其余几个孩子也跟着围了过来。
“可以帮我也梳一个吗?”孩子稚气地央求着,旁边一个妇女打趣道:“不可以,只有新娘子才可以梳头。”
另一个小女孩便说:“那我也要当新娘子。”
一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她原本烦燥焦虑的心情被她逗得稍稍缓和了一下。待穿上嫁衣那一刻,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把刚涂好的姻脂水粉都给弄花了,引得挽面婆着急说道: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别现在哭,一会带个手绢,小心别把妆弄花了。”屋里屋外摆放着十来张方桌,早到的宾客们闲聊着,讨论着当今的社会局势。院子东面临时支棱起了两口大铁锅,许多“亲同五十”(族人的称呼)都自发地过来帮忙,一个大胡子麻利地指挥着大家准备着今天宴席用的菜品。洗菜,切菜,洗盘子的声音叮叮咚咚响,灶里柴火烧得呼呼往外窜,阵阵肉香四溢。 吉时将至,在林母和林惋惜的哭嫁声中,惋惜坐上了花轿。 一行人在渡口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简易的民用渡口,几块木桩钉入河床,做成了两排护栏,中间用一些石板条堆砌而成。船夫早已把船靠在了渡口处,船上已有十几个客人在候船。这是一艘由私人出资建造的乌蓬船,船身很大,长约十五米,一次可以坐下二三十个人 一阵鞭炮声响起,震得惋惜小小的身躯猛烈地颤抖一下,那震耳欲聋的响声吓得她一下子捂住了耳朵,哥哥和送嫁姆负责陪同林惋惜坐船到对岸。她迷迷糊糊地跟着走,周围人在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听见人踩在船底不时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敲击木桶发出的响声。 不经常坐船的人总以为船是不断愰动的,林惋惜感到一阵炫晕,身子有些不稳。哥哥连忙把他扶到船沿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船上的客人都齐刷刷地打量着新娘子,虽然盖着红盖头,惋惜还是感受到了些许压迫惑。她羞涩地将脸转向远处,透过盖头下面的缝隙出神地望着河面。 船身下沉,船外面的水面高过船底许多,人坐在船里,只要伸伸手便能触摸到河水,身临其境时有一种全身浸泡在水中的感觉。近看那河水,白中透着灰,灰里又泛着青;远处看它时,却是淡蓝色的,有时会是亮光色,有时又变成了橘红色。许是这水汲取了这天地间的灵气吧,很是神奇。岸边成排成排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林惋惜觉得有如学堂里的一群书生在夫子的教导下摇头晃脑背书的模样,又像极了一群群整齐列队的人儿在向自己挥手告别的样子。 “开船啰!”
船夫的声音把林惋惜的思维拉了回来,只见他用一根长竹杆轻轻点岸,船便像一只顺水的鸭子一样悠然地游走了。 船平稳地向前走着,船工们操纵自如,毫不手忙脚乱,映入水中的身影安然优美。恍惚间,有如人在水中,又如水在心中,云在近处,人在天外。 船离岸越来越近,对岸原本分散的人群马上汇集起来了,领头的一人喊到: “大伙儿热闹起来,新娘子快到了,放鞭炮!放鞭炮!”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紧张到牢牢抓住自己的衣裙不放,哥哥轻拍下她的肩膀示意她莫慌。待回过神来,她稳了稳自已,内心的好奇战胜了一切,她抬手轻掀盖头偷偷看了新郎官一眼,他一身枣红绸缎对襟短衫,内罩同色长衫,头戴黑色毛呢毡帽,胸前斜挎大红花,单眼皮,高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眼神从容淡定,浑身像是自带着光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座伟岸的灯塔,在人群里特别显眼。那模样儿跟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没那么喜欢,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喜欢,有种像是自已叔伯亲人一样的熟悉感。是的,毕竟他大了她十四岁。 两人眼神交汇时,他的眼神顿时熠熠有光起来,这眼神林惋惜冷漠地回避了,仿佛这个人跟自己亳无瓜葛一般。她心里早己打定了主意,必须得让他知道她是不情愿嫁的。这想法让她顿时轻松了许多,转而又有点沮丧起来,内心复杂又无可奈何,人活在世上终归是身不由己的。 新郎叫杨双林,只见他淡然地走到轿子旁边,俯身把妹妹扶下轿,跟妹妹小声地说着话。 俩个新娘子就这样分别由一个送嫁姆领着,在渡口踏上了去往夫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