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见他向我倾诉心事:“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打架,把对方打得挺严重,学校要把我送进少管所。当时,那个受伤学生的家长,提着菜刀冲到我家里来,口口声声要找我算帐。我妈妈你也见过,是个性子特别软的人,在我爸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但是那一天,她一看有人要砍我,居然也提了把刀,手上颤巍巍的,对人家说,要是敢伤我,她就和人家拼命。”
想起那个对丈夫唯唯诺诺,脸上一团和气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不到,为了儿子,她可以把自己逼成这么剽悍的模样。我感叹了一声,段墨阳继续说:“而我爸呢,平时在我家说一不二,就算在他们公司、在整个商场上,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来不肯对谁低头的。但是后来,少管所的人要抓我,为了我前程不这样被毁了,我爸四处求人,对人家点头哈腰,这才保住我,没有留下案底。”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我能体会,他内心深处浓浓的歉疚和悲伤。“安静,你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这辈子要好好报答他们,让他们这辈子都不要再为我难过。可是没想到……”他说着就垂下头来,两手撑着油光光的额头,哽咽地说,“生死的事由不得我,可是、可是现在,我连自己的遗体都要骗走,我一点念想都给他们留不下了……”被段墨阳这么一说,我都快要哭出来了。看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很想过去抱抱他。但这毕竟是程律师的身体,我觉得别扭,所以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苍白地安慰:“墨阳,你别太自责了。你这样做,也是为了林松,如果伯父伯母知道真相的话,他们肯定也会赞成你的做法的。”
关于段家的二老,其实我还是有不少疑惑。他们的丧子之痛,看起来真的不像装的,但是段伯母始终惦记着我的龙筋指环,这让我不得不疑心。早就想把这个事情和段墨阳说一下的,但是现在,他正为了他的父母难过成这样,显然不适合说,所以我只好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好了!”我还在替他难过,可是他已经自己站起来,释然地说,“你能听我说这些,我很高兴。现在我没事了,咱们去看看林松,然后就出发吧。”
林松还是昨天的样子,像个从墓地里挖出来的千年僵尸,身上一点血色,一点肌肉都没有,全被蛊虫们吸干了。要不是他支离的肋骨那里,还一直显出呼吸合动的痕迹,我肯定不会认为他是个活人。看过了林松,陈阿姨他们也收拾好了,刚刚林叔叔打电话来,他已经等在存放段墨阳遗体医院的门口,只等着我们去。段墨阳说:“阿姨,你和苏晓也去医院那边等着吧,我和安静回家一趟,先把事情和他们说清楚。”
陈阿姨立刻说:“好。”
“阿姨,等我们过去,你们千万别说穿了,让我爸妈知道咱们的事。”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阿姨连声答应着,我们再不耽误时间,分头离开了林家。从林家到段家的路上,段墨阳一直沉默着,偶尔他偏头,发现我正看着他,就会给我一个安抚的微笑。这样的段墨阳,真是让我忍不住心疼。眼圈一红,突然觉得手上一阵冰凉,居然被他攥住了。要是换了从前,我肯定一脸嫌弃地马上挣开,但是现在,我不舍得,更不想。然而,他只握了一下,马上又松开,我询问地看向他,他笑眯眯地凑到我耳边,低声说:“用别人的手来碰你,总觉得像是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不习惯。”
这人可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耍流氓!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我说:“呆会儿见了你爸妈,我要怎么说呀?”
“你就说,我找到你们学校里来,要求段家履行我的遗嘱。然后,学校找到了你,你就带着我到家里来了。”
“嗯,那你自己、你自己控制好情绪。”
他叮嘱别人不要露馅儿,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他,到时候面对他爸妈痛哭流涕的模样,他能忍得住吗?可他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几千年了,什么生离死别我没经历过?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不至于让我失态。”
这还算小事吗?反正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大事了。听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的,我不由得感叹起来,拥有千万年的记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看惯了,整个人都变得麻木,哪里还能体会做个普通人,每天在喜怒哀乐间挣扎的乐趣?到了段家之后,我心情沉重地跟在他的后面,一步步走向了他原来生活过的那间别墅。摁响门铃以后,我就分外紧张,而段伯母一开门,看见我眼睛就是一亮,格外兴奋地说:“哎呦,小静,我们正在家里念叨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说着,就让开路来,把我往家里请。我先进了门,段墨阳就跟在我后面。段伯母见了他,马上抓住我问:“哎,小静,这位是什么人啊?”
“哦!”我忙回头,向她介绍,“这位是程律师,程家河。”
“律师?”
段伯母皱起眉头,“你带律师来到家里干什么?”
我一时语塞,刚刚和段墨阳商量好的说辞,真的见到段伯母,为难地说不出口。倒是段墨阳,像模像样和伯母握了握手,才不卑不亢地说:“我们是受您儿子的委托,来向您要求,履行他的遗嘱内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