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伯母,真是麻烦你们了,还让你们开车到学校来。”
看着面前的黑色奔驰,我对车窗里的段家二老点头哈腰地说着。本来昨天说好,我打车到段家,然后再跟他们一起去何医生那里。可是现在才不到一点,我还没从学校出发,他们倒把车开到学校里来接我了。段家有自己的司机,段伯父坐在副驾驶上,段伯母坐在后座,正朝我招手。司机下来帮我打开车门,我坐进去了,段伯母又是握住我的手,比我亲妈还亲热,不停地说:“这才几天不见,怎么孩子你也瘦了?是不是毕业季太忙,顾不上身体啊?”
瘦是真瘦了一点,不过和毕业季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因为鬼神缠身。当然,这些我不能和他们说。“没有,可能是最近肠胃不太好,吃的有点少。不过我也不算瘦,你们不知道,现在多少女生都吵着减肥呢。”
“可不能乱减肥,伤身体!”段伯母说,“当初呀,墨阳把你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我和你伯父就说,小姑娘漂亮,就是有点瘦。墨阳还笑着和我们说,没事儿,等她嫁给了我,我肯定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
失去儿子的母亲,不管说什么话题,绕来绕去,总能绕到自己儿子的身上。可真的绕过来了,段伯母本来笑着的一张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叹了口气说:“只是可惜了,我们……我们再也看不见墨阳把你娶进门的那一天了。”
“孩子都不在了,还总在小静面前提这些干什么?”
一直沉默着的段伯父突然出声,回过头,不悦地瞪了段伯母一眼。他这一回头,我才看清他的脸,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真的是瘦了不少。而且印堂发黑,眼睛赤红,根据我有限的驱魔知识判断不出什么,可直觉总是有点不好。段伯母被伯父一训,马上抹了抹眼角的泪,强笑着又说:“唉,我这人不会说话,小静你别见怪呀。”
“怎么会呢?不会的。”
我笑得也有点假,因为实在不太会和这种过分亲热的老人家相处,哪儿哪儿都别扭。车子发动,段伯父一直沉默寡言,就段伯母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自从被伯父骂了那一句,她再也没提段墨阳,表面上说说笑笑,但是我也看得出,她其实是在拼命压抑着悲伤,不表现出来而已。这么一看,这对父母的表现又很正常,实在不像是血妖或者恶灵能伪装出来的。正聊着以后就业的问题,伯母习惯似的,又抓住我的手,拍着我手背说:“女孩子就业不容易呢,很多专业呀,人家都不要女员工。就算要了呢,那干一样的活儿,挣钱也不如男孩子多。”
我心想,伯母倒是挺懂女生的就业难,正要讨论一下,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放到面前仔细看了看,瞪大眼睛问:“哎?小静,你的那个尾戒呢?”
又来问我的尾戒?“您怎么知道我有个尾戒?”
我试探着问她。她有些支支吾吾的,“啊,上次你来我们家,我看到你戴着的。挺漂亮,所以一下子就记住了。”
她又问,“怎么今天没戴着呀?”
自从段墨阳买了戒指给我,尾戒就被串在了铂金链子上,当吊坠戴在脖子里。今天我穿了高领的毛衣,项链在衣服里面看不到,我就撒谎说:“噢,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也不是每天都戴的。”
“不要紧?”
伯母追着问。我点点头,“是啊,不过就是个素银的尾戒,也不值什么钱,有什么要紧呀?”
我一说戒指不要紧,伯母就好像很惊喜似的,一开口,我猜着就是要向我要了。可还没等她开口,伯父就咳嗽了一声,冷冷地说:“要不要紧,都是人家的东西,你老是胡乱打听什么?”
这次,段伯父只说话,连头都没有回。伯母讪讪的,望着我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垂着头不再出声了。车里气氛有点压抑,我不知道该不该出声调节一下。正犹豫着,伯父又对我说:“小静啊,你伯母就是闲事多,也没别的意思,你别和她计较就是了。”
现在看来,伯母是真的想要我的龙筋指环,可伯父却屡次拦着。真是不知道,他们一对老夫妻,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我连声说着没事,话音刚落,车子已经停下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了何医生工作的医院。带着二老去挂了何医生的专家号,然后有导医带着我们去了他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他正低着头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签字笔,写得专心致志,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何医生你好。”
我敲了敲房门,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这才抬起头,看到我,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带着温和礼貌的笑容,点头说:“你好,请进。”
这家伙,演技还真是不错。我们进了门,我把段伯父和段伯母介绍给他,然后说:“这二老最近心情有点抑郁,早就听说何医生的大名,特地慕名过来的。”
“你们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小医生,医术呢,也称不上高明。不过有一点可以放心,我肯定会用心为每个患者治疗的。”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哪怕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好像也没有任何变化。演的也太像了吧?“段先生,请问您最近有什么事发生,导致了抑郁吗?”
他看着段伯父问。段伯父垂着头,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儿子没了。”
何医生也抿了抿嘴唇,沉声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一提到这个,段伯母立刻又红了眼圈,开始忍不住哭诉起来:“我那个儿子,不是我夸他,样样都好!这么些年,除了不找对象,从来也没让我们操心过。这刚好啊,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正打算追到手给我们娶进门,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突然就跳楼死了啊!”说着说着,段伯母就是声泪俱下,我对段墨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点劝劝伯母,可他没看见似的,只当自己是个没事人,继续坐在那里听着。这人,跳楼死了做了鬼,难道就变得六亲不认,看到自己妈妈哭成这样也能无动于衷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次倒是看见了,但也没给我正常的反馈,而是茫然地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瞪他。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前世记忆的事,他还在别扭,所以现在打算把装不认识的游戏进行到底。没办法,在二老面前,我也没法和他对质什么,只能旁观他给两位老人治病。段伯母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一直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只能递了一张纸巾给她,低声劝着:“别哭了伯母,墨阳走了,但是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您要坚强一点,这样他在天堂看着您和伯父才能放心啊。”
说完,我就忍不住又瞥了段墨阳一眼。我口中在天堂看着大家的家伙,此时此刻就坐在我们的面前。而他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说:“让这位伯母说吧,经历了伤心的事情,有负面情绪的确是需要发泄出来的。道理呢,老人家肯定都懂,他们需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情绪的宣泄。”
虽然装模作样,但是这些话总算是很有道理。我点点头,他又去问段伯父:“这位伯父,您为什么一直不出声呢?”
伯父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人都没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既然没用,我还说什么?唠叨一顿,能把儿子换回来吗?”
虽然嘴上说着没用,但伯父也还是红了眼圈。段墨阳说:“您不要这样想。逝者已矣,的确,我们做什么都不能换回他的生命,但是至少,我们要保证自己的生活仍旧有质量,这就是所谓的生者奋发。”
“奋发?”
伯父苦笑了一声,“奋发什么?怎么奋发?人过了中年,一天一天地走下坡路,要是为自己,还有什么活头?不都是活的孩子吗?!现在孩子没有了,说什么奋发,我……我哪有那个心气儿呢?”
都说父爱更深沉,现在我是真的体会到了。段墨阳说过,附身之后他能提取何医生从前的学术记忆。现在他真是把这一段记忆运用的特别好,疏导的方式,让二老吐出了好多心里的想法。虽说当场都是泣不成声,但是哭到最后,显然都释然了不少。谈话结束,他又给二老开了一些安眠养神的药物,把我们三个送出门外,就叫了下一个病人进来。从头到尾,没有多看我一眼,难道是真的打算和我一刀两断了?心里藏着不甘,把二老送回家后,我看时间差不多正是医院下班的时候。于是又打了车,径直到医院去找段墨阳。非常巧,我到门诊楼大门口的时候,身穿白大褂的段墨阳正从楼里走出来。一见到我,他好像还有点诧异,大步朝我走过来,温和地问:“安小姐,你怎么又回来了?是那二老还有什么情况吗?”
安小姐?被他叫惯了蠢货,现在换成这么客气的称呼,我居然还不习惯了。“就咱们两个人了,你还跟我装什么装?”
我没好气地问了一句,看不惯他这副故作正经的样子。而他一脸的好奇,蹙眉问我:“安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段墨阳,你也太小气了吧?”
我深呼吸两次,无奈地说,“我知道,前世的记忆里不是你,这让你很难受。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呀,我们还有事需要一起做的,你这样,你让我怎么办呢?”
我越是说,他英挺的眉峰就蹙的越是深。他好像失忆了一样,茫然地看着我,“安小姐,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你该去后面那栋楼里看一看?”
这医院我来过,后面那栋楼,正是精神病患者疗养院。该死的,到现在还骂我是精神病!“你才精神病呢!”我没好气地骂,“你要是生气,你只管发火好了。这样装不认识有意思吗?哪有你这样的,这还算个男人吗?”
我的嗓门有点大,引得周围人们纷纷围观。段墨阳脸色微红,拉着我往一边走,一边说着:“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过来咱们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