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对饮,待肉烤好,切成薄片,热腾腾上的桌来。老者喝得嘴滑,又闻到肉香,上手拈上一片入嘴,但觉烟熏火燎之意浓烈,满口肉香汁饱,赞叹绝口。苏橘亦是如此,就着烤肉下酒,无一点小女子做派,爽利的很。红尘愁对势阶武者而言,醉意便已不算浓烈,沈铭虽不知二人修为几何,但必定不低,一坛饮罢,便又取出兽血酿招待二人,真有了饮千杯之势。苏橘端坐,背脊笔挺,也不推拒,老者自是欢喜,搓着双手,让沈铭替他斟酒。几人聊着聊着,便自说到北境兽灾一事,气氛便显一沉。“沈公子,你虽有救助灾民之心,可独靠沈氏商行却是独木难支,况且兽灾背后,还有豺狼贪吏暗使手段,你心虽善,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苏橘又自饮一杯,如是说着,眉眼间那英气便自显得杀伐。苏女侠杀过的人可不少,她任侠江湖,秉承的道心,却是天下黎明。沈铭便自哂笑:“这天下逢灾,遭灾的永远是百姓,获利的,却总是那些位居高位之人。”
面对苏橘眼中凝出的杀意,沈铭毫不避讳,与之相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下灾荒虽是可怕,更可怕的却是那些敲骨食髓,将自己利益建立在百姓碎骨肉泥之上的官吏贵族,他们自是枝繁叶茂,又何曾看过半眼自己治下的子民。”
苏橘只觉眼前少年出口成章,说的话却极对自己胃口,笑道:“那依沈公子看来,这情形该如何解决?”
沈铭沉吟,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到得如今,对大新,其实也无甚归属可言,今番见到受灾百姓,却觉心中堵得慌。他看到为救子女,惨死的父亲,看到护着骨肉,曝尸荒野的母亲,看到稚童还来不及长大,便死于兽口,看到情侣致死相拥,共渡奈何。他亦看到,数不清的遭灾百姓,他们所求只为活着,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却期望他们去死,好占夺他们的田地。那些贵族,不但不救助难民,反而打击、排挤其他救助难民的人,他们是蛆虫,是秃鹫,是豺狼,是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以人肉作为养分,明艳动人的恶之花。沈铭叹了口气:“根源在哪,便解决根源,我虽弱小,却也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根源在哪,便解决根源么?可这背后的根源,是大新贵族啊。老者心中暗叹,虽喜他赤子之心,却也觉他自不量力:“可这世间疾苦颇多,又如何救得过来?人力有尽时,人亦该有自知。”
苏橘听得曾爷爷又说出句诗来,竟也是眼前少年所做,心中对沈铭诗才的赞许,逐渐化为惊艳。这一句又一句佳句,文采非凡,其中意境又多是大气豪迈,更有家国情怀,最是对苏橘胃口。她却又因老者最后那句话,感到不喜,当初自己毅然离家,乃是表明绝不与天子联姻,之后十年不归,便是厌恶家中族人这般做派,自己做不到,不愿去做,便也劝别人不去做,而且总说的意味深长,高高在上!“为国之心么?”
沈铭苦笑。他迎上老者目光,又看了看苏橘,犹豫片刻,叹息道:“我并无为国之心。”
这话一出,老者目光一凝,显得肃杀;苏橘微微侧首,带着好奇。二人皆不言语,都等沈铭往下说。“我曾听一人说过,大新,是皇家的大新,亦是世家门阀的大新。”
沈铭边自说着,边自饮酒,杯盏不停。“我却不认可这话,大新是皇家与世家门阀的大新,这是大新所有高层的一直认知。这是事实,我难以辩驳,却觉这话,漏了最为重要的部分。”
迎着面前二人越发好奇的目光,沈铭便显郑重:“大新,是皇家的大新,亦是大新世家门阀的大新。”
“大新,更是黎明百姓,一国子民的大新!”
“天子坐拥一国,贵族配享封邑,便应该爱惜百姓,治理民生,而非为了私利,不顾黎明生死,敲骨食髓枉顾天理。”
沈铭这话,却是将所有贵族都包括进去了,包含他面前两位疑似苏家之人。可他却目光灼灼,毫不避讳:“此番天灾,乃是人祸,人祸之根,便是那些视百姓如草芥的贵族世家。我虽不才,却也欲行绵薄之力,尽自己所能,救助灾民。”
“我或许有些傻,许多人说过,我一无本事,二无实力,哪来那么多为民之心。”
“他们骂我愚笨,嘲我自不量力,说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我又何必鲁莽,显得虚伪。”
“我亦曾想过这些人说的,是否正确。独善其身固然不错,可若有一日,这天下之人皆是独善其身,高个子都蹲下来,让个子更高之人去顶那踏天之灾,所有人,都只顾自己,遇事便选择逃避,能力不够,不但不出力,反而嘲笑那些弱小但孤勇的英雄。”
“世界若是这般,那今后我遭了灾,便不会有人来助我,其他人糟了灾,亦不会有人去救他们。人人皆是如此,那国则必亡,世将必乱,天裂之时,必无人去补,所有人都相互推脱,以为灭世之下,总有人会为了自保站出来,结果救世之机,便在这等待之中,白白错过!”
沈铭也不知怎的,心中思绪万千,背后纹身位置,一阵暖意,好似春日暖阳灼着他的身体,温暖,和煦,满是鼓励。“我相信这世间有天道,这天道便是为民之心!这世间恶人为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却也要知,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言至此,沈铭只觉心头畅快,或许是刚突破势阶不久,心有所感,或许是心中压抑,找到倾诉之人,他想起当年北托村被屠,想起当年刀峡岭八阶妖兽降世,想起那个满口都是要拯救世界的江枳眠,那时,总有人问他:“值吗?”
值吗?沈铭将杯中酒饮尽,笑的畅快,他看着面前老者,说道:“我知老先生清楚,汉州唐家在这场灾难中所扮演的角色,亦知您认为在下浅薄,看不透这其中门道。更觉我势孤,斗不过那子爵之家,以及他们背后的……”沈铭言到此处,便一止,继续道:“此事的确难,与我而言,好似凡人补天。其中风险,亦是可怖。”
“我亦想过逃避,却看到那十数万只为活着的灾民,看到那数十万死于兽灾的百姓,便莫名的不怕了。”
老者一直便那么坐着,不曾言语,连杯也不贪了。苏橘端坐,看着眼前少年,亦是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沈铭说话的声音,却一直不大,平缓,低沉,好似平日里与朋友聊天一般。他提坛而起,又想斟杯酒,坛中酒水却已饮尽。便自放下,想起句诗来,轻颂:“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