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州冰河城内,沈世商行府库大开,数不清的物资,在官府衙吏以及城防军配合之下,运送出来。粥摊数量由原来的十处,骤增至百余处,且还在继续增建之中。灾民们日子虽苦,却终于能勉强喝上一口稀粥了。城外开始搭建棚户,用以安顿难民,晚间将由官府派人,在每座棚户分发粗炭,用以保暖,灾民们终于有了休憩之所,不至在夜间冻死。沈氏商行又调拨大量银钱,聘请城中大夫在城外驻点,给灾民看病,药材亦由商行提供,至此,患病的灾民们,不必绝望等死,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这期间也遇到不少麻烦,譬如医馆中的大夫,最开始是拒绝定期驻守城外的,城外环境正值混乱,商行给的银钱虽是不少,却也比不过他们给城内达官贵人们看病的收入。有这功夫,给张大人、李首富开几副壮阳药不好吗?给李夫人、刘小姐开几副美容方不妙吗?谁会图沈氏商行那几两银钱?又苦又累不说,还得忍受外面那群臭烘烘的灾民!冰河城的大夫,倒也并非都是这般想法,也有部分悬壶救世的大夫,愿意出城驻点,但毕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沈铭却也有办法,首先通过唐知奇的背景,强行征调,此为其一。可一味强势也是不行的,那些被逼迫的大夫们心中有怨气,不好好救治灾民,懈怠办公,你也拿他们没办法,现在可是灾年,难民如潮,总不可能还给病死的难民验尸,看看是不是被那些怠工的大夫们故意治死的吧?因此,沈铭建议唐知奇只征调医馆学徒,这些学徒数量不少,有一定的医术,大病或许治不好,处理风寒、外伤这些问题,能力却是够用。聘用的银钱也分成两份,医馆大夫拿一分,医馆学徒拿一分,派出学徒最多的大夫,拿的钱自然也最多。这样,大夫们不用经常出城,又有钱拿,自己手下的学徒,也可借此得到练手机会,这又何乐而不为?还不用与官府闹翻脸,简直妙极了!医馆学徒们则更是高兴,他们学徒期间本就无甚收入,如今不但能赚取可观银钱,更能亲自治疗病患,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要知道普通学徒,平时除了背诵医书,跟着师傅跑堂,还要打杂、跑腿。得过好些年才有坐诊的机会,非常难熬,现在可好,这进程加快了不少!于是,医馆大夫开心,自是愿意多派些学徒出来,学徒们也开心,给灾民们看病时,认真的很,铆足了全力。只论治疗伤寒、外伤而言,大夫与学徒的治疗水平,差距其实还真不算天埑,大灾之下,灾民们能保全性命就足够了,至于伤口会不会留疤,风寒好了会不会有后遗症,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至此,那些在达官贵人眼中,命贱如蚁的难民们,勉强有了一口粥喝,不用在冰天雪地睡觉,棚户中夜间会升起一炉暖炭,病了可以排队拿药,这,便是活下去的希望,虽然依旧艰难,但百姓们只要有希望,就不会放弃,会顽强的活下去。唐知奇最近忙的不可开交,太多事情需要他解决,调度。但唐知奇也很开心,他为官清廉,心怀侠气,为国为民,保一方国土山河无恙,治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他为官的抱负,大灾之下,他本已无能为力,甚至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如今却是沈铭帮了他,也帮这十数万万众的难民!唐知奇自己倒是不重虚名,却不吝啬为沈铭扬名,有意无意间,官府衙吏便自救助灾民之时,对沈铭与沈氏商行大肆鼓吹,说了不少好话。灾民们亦得知救他们的是沈铭,虽为见过其人,心中感激却是无以复加,一时间,沈铭以及沈氏商行在,名声大躁!民间多有传颂,沈公子乃是菩萨下凡,大慈大悲救百姓于苦海。便连释德和尚这老宅男,都在沈家别院内,听到府上奴仆如此宣传,愣了好半响。发生了什么?沈施主佛子之名,在大新也传开了?他随沈铭从边境堡垒返回霜州,沿途所见一片灾情,倒也生起许多感慨,可煌西佛门,并非大乘佛教,讲究修身渡己,而非普度众生,亦讲究众生有命,自要入六道轮回,今生苦难,修的是来世福报,芸芸俗世,红尘断绝,不滞与心。因此,心中虽有感慨,却也仅仅只是感慨而已。对于沈铭救灾的行径,他并不知晓,也没兴趣知晓,若要说他真在意的,是感化沈铭,让他随自己回煌西剃度,遁入空门,修行煌西佛法!可最近沈府内仆人念叨沈铭的次数越来越多,说的也越来越夸张,最开始说沈铭是好人,然后成了菩萨,今天倒好,这些仆人嘴里的沈铭,真是比漫天神佛都要大慈大悲了!释德心中便越发不解了,沈铭的佛子身份若是传开了,煌西国民到是会对他无比崇敬,大新却必不会如此。大新不是煌西,不是佛教之国,这里的百姓怎会对他如此崇拜?在大新百姓心中,便真的认为漫天神佛都比不上沈铭么?释德天生木讷,除了沈铭和金觉那些后辈之外,几乎不与他人说话沟通,存在感极低,今天终于再也坐不住了!他起得身来,走出沈府,府外严冬,北风呼啸。释德和尚生得干瘦,形同枯枝,似乎轻轻一折,便会断裂。他依旧穿着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煌西僧袍,半个胳膊与肩膀都裸露在外。他面上满是污垢,从不清理。沈氏别院位于城中富人区,释德缓缓走着,留意沿街行人,很少,偶尔几人穿行,衣着华贵,奴仆跟随。他继续走着,来到市集,人流猛增,显得喧闹,无人提及沈铭。他思忖,是自己多想了,沈施主在大新的名声没有那般大,沈施主是佛子,佛子便该去煌西!他继续走着,来到平民区,百姓麻木,衣裳单薄,一个小女孩,扎着俩羊角辫,牵着父亲的手,稚嫩童音清脆:“爸爸,沈菩萨又在施粥,我们什么时候去领粥啊?”
中年男子个头不高,手脚粗糙,他溺爱摸了摸女儿的头:“那些粥是分派给城外灾民的,我们领不到。”
“我们喝不到粥,那为何邻居们都叫他做沈菩萨呀?”
“因为沈公子心善,愿意帮助我等贫民,世道这么乱,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中年男子说着,又收回了话,他不想自家女儿听到这些。“总之,如果哪天我们糟了灾,官府可能不会管我们,那些富商也不会管我们,但沈公子他会愿意帮我们的。所以我们叫他做菩萨,菩萨不就是救苦救难的吗?”
中年男子喃喃着:“求菩萨保佑,还要交香火钱,沈公子却不但分文不收,还真金白银不计成本的砸出来救助难民,这可是灾年啊,粮食,药材,木炭,哪个不是等同黄金,沈公子不但不趁机提价,反而全部捐献,这不是比菩萨都善心么!”
男子这番话,说的很小,连身旁的女儿都听不清晰,释德和尚却听得清楚,一字不落。离开这对父女,释德和尚继续穿行,来到城外,城外积雪被踩踏的肮脏,与淤泥一齐化为浆水,又结成坚冰。数不清的粥摊林立,间或夹杂小棚,里面坐着年轻的医馆学徒,他们正给外面排成长队的难民把脉,开药,格外认真。药也不用钱,难民们凭着房子,可以直接领取。又见,密密麻麻的棚户,早已搭起,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棚户里面燃起了炭火,许多灾民挤在里面,围着炭火抱膝而坐,他们脸上神色不再绝望,取而代之,是对生的渴求,对未来的憧憬。稚同脸上肮脏,一口一口啜着热粥,有了吃食,他便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母亲抱着孩子,将碗中治疗伤寒的药吹的温热,温柔的喂着,有了医药,她的孩子便有了痊愈的机会。老者身上披着派发的冬衣,他手上满是冻疮,脸也皴得厉害,他本以为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说不定明日便会冻死,无人收尸。从未想过,能穿上这般暖和的衣袍。这些人时不时总会念上一句,或是告诉孩子,或是告诉伴侣,或是告诉兄弟,或是告诉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亦或是告诉他们自己,“咱们要感谢沈公子,他是活菩萨,是他给了我们活下去的机会!”
这些人眼中的神采,释德不曾见过,他在煌西地位极高,乃在世佛陀亲传弟子,见过数不数胜的信徒,那些信徒,眼中有崇拜,有狂热,有愿意为了佛们贡献一切的决心。而眼前这些难民,眼中的神采却不一样,他们眼中闪烁的,是希望,是感恩,是没有狂热的虔诚,是没有经过教义洗礼,却油然而生的信仰。释德和尚有些失神,愣愣站在原地。自有一名官府衙役,恶狠狠朝他走来,言语满是不耐:“你这老头,好生愚笨,怎的还未领到冬衣!”
边自说着,便从身后独轮车上取下一件衣袍,披在释德和尚肩膀,又自教训道:“过会还有一轮派粥,记得去排队!莫要冻死了!”
释德和尚还是愣愣的,却将衣袍披到自己身上。他自幼入佛门,悟性极高,选择以苦修的方式提升佛法,他自幼木讷,不善交际,见过的人与事也少,除了寺内僧侣以及狂热信徒,这红茫茫红尘,他不曾深交。他越老,却越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修行,才能通悟佛法。到底什么才是法?释德有一百种说法来解释。他通读经书,领悟非凡,可正因如此,也越加觉得,书上所说的法,不是法!佛,需要世人崇拜吗?不需要。可为何世人崇拜佛?是因为佛的强大?还是因为佛会满足世人的私念?煌西国的信徒,为何愿意贡献全部家财给万轮金国寺?他们为何那么狂热?狂热的好似魔,而不是佛!释德的佛心,早就乱了,甚至早就怀疑自己所学的佛法,并不正确。于是,他得到师傅应允,来到大新,寻求自己的佛缘。沈铭之前的表现,很优秀,却并未解决释德的疑惑。可今天,此刻,霜州城外,难民营中,释德似乎抓住了一些什么,他突然想起,沈铭在漠冰国寺中,对法的解释。法,是这红尘万物,是虚无,亦是存在,是爱,是恨,是生死离别;是风霜雨露,是日月晨曦,是山川流水。法,是我们历经世间万物,看透死生别离,却能始终存下的那抹善念!法,是这芸芸众生,是这天下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