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州城,唐府内。知州唐知奇正自伏坐于案边,处理着未完公务。近期事情太多,北境妖患越发严重,无数难民遭灾,皆朝冰河城汇聚。其实,北境妖患初露端倪之时,唐知奇便已向朝廷提出了许多建议,增派驻守部队,提前备好物资,修建安置营地,提前迁徙百姓……作为一个了解人间疾苦的干吏,亦是大新颇有名望的大儒,唐知奇这些建议,如今看来却是一条都没说错。可惜,朝廷的态度非常暧昧,不赞同,亦不反对。知州权利不小,可在得不到朝廷支持的前提下,他能做的亦是有限,那些粮商、药商的嗅觉,可比狗都敏锐,几乎与唐知奇在同一时间预计到了眼下情景,不同之处在于,唐知奇看得的民不聊生,他们看到的却是发财的机遇,大灾之下,粮食价值等同黄金,囤积的越多,越早,便能趁着灾时,赚取更多财富。他们可不会在乎,这些财富是否沾染着血腥。当然,随着粮价一同上涨的,还有药材,煤炭,以及其他相关物资。唐知奇不是庸人,朝廷态度暧昧,他却也有应对办法,连续颁布一系列政令,用以抑制粮价,监督粮商、药商囤积物资的行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唐知奇有远见,亦懂得未雨绸缪,霜州有他在,灾情本不至于这般惨烈。可惜,数月前,他突然接到朝廷诏令,命他赴京述职,这一走,没了他亲自监督执行防灾之策,那些政令便成了一纸空文。错过了预防灾情最为关键的几个月,局势便已糜烂,导致眼下情况非常被动。后患,却还远不止如此而已!兽灾直接造成的人员伤亡数量便已惊人,又导致无数平民背井离乡,寒冬之下,疾病,饥荒,严寒,又将夺去大部分难民的生命,待到来年,将会空出大片无人耕种的田地,这些田地,该是早就被某些人盯上了,譬如……唐知奇提笔,沾墨,笔锋苍劲,透着风骨:汉州唐家!汉州唐家虽已势微,财力倒是不弱,骑在百姓头上敲骨食髓的手段,亦是熟练得很,如今霜州城内屯粮最多的,便是这汉州唐家手下的商行,其余州县粮商形成价格联盟,主持牵线者,亦是这个汉州唐家!灾前囤积居奇,可是重罪,若非有这个子爵家族从中撺掇,那些粮商又哪来胆量,敢这般嚣张!大新讲点体面的贵族,其实做不出如此下作之事,至少做不到这般难看,多少都会给灾民门留一丝活路,唯独这汉州唐家,便真如秃鹫一般,毫无下限,贪婪又卑劣,正等着局势糜烂,迫不及待的要去啄食腐肉。“该怎么对付他们呢?”
唐知奇低吟,眼中,却自露出抹锋芒。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如不能为民请命,这官,不做也罢,却也不能让这些魑魅魍魉们落得个好下场。知州权利核心的关键,便在于兵权,城防军眼下可还在他手中,这部队虽不能派遣出城,城内调派却是没问题的。真若到得那步,便是鱼死网破,也定要将那些奸商恶绅们为自己的贪得无厌付出代价!唐知奇看似儒雅,实则刚烈,这性格,唐梦灵却是继承到了。放下笔来,啜了口早已凉透的茶,便听得有人敲门,唐府并不大,仆人也只有四个,皆是老仆。“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谁?”
这么晚了,怎的会有人来求见自己?唐知奇觉得奇怪,继续喝着茶。“那人说他叫沈铭,是唐小姐的朋友。”
“噗”唐知奇一口茶水,喷了满桌,心中直呼好家伙。他女儿前些天突然前往边军堡垒,可不就是去寻这沈铭的么!还未出嫁的姑娘家,奔赴百里寻找情郎,夜不归宿,这二人腻在一起,做了什么!名节还要不要了?鬼知道唐梦灵前往边军堡垒那些天,唐知奇心中是什么滋味,真是连觉都睡不好,彻夜难眠啊。身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家女儿义无反顾,赶着趟儿私会情郎,心中着实不好受。养了这多年的白菜啊!唐知奇倒是早听说过沈铭的名头,此番入京,还特意找好友萧憧详细了解了一番此子的情况,好嘛,当朝宰相对这沈铭真是一顿乱吹,几乎要捧上天了,还明里暗里都是惋惜自己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作沈铭的岳父。当老子不存在是吧!唐知奇虽未见过沈铭,对他还是有好感的,毕竟他相信萧憧的眼光,更相信唐梦灵的眼光。却不知为何,对这少年,亦存着莫名敌意,大概所有老丈人对自己未来女婿,都是这种心理吧。“带他进来,一会在沏壶热茶上来。”
唐知奇吩咐道。“好的,老爷,是带到您书房吗?”
老仆再次确认一遍,唐知奇很少这么晚还招待客人,亦极少在自己书房招待客人,看来那个唤作沈铭的少年,该真是唐小姐的好朋友吧。“对,就带到书房来。”
仆人领了命,便自退下了。……沈铭其实也挺紧,见未来岳父呢,心下能不忐忑么?此番虽不是来提亲的,却也觉压力山大。若唐梦灵在他身旁,那还好些,如今自己独自一人上府,便真是全身都不自在。由老仆领着,进得书房之内,便见眼前之人,四十余岁上下,容貌俊伟,留着长须,儒雅中透着股锋芒。“在下沈铭,拜见唐知州!”
………………沈铭行得一礼,却半天得不到回应,抬眼悄悄看了唐知奇一眼,对方也正玩味看着他,二人视线便自对上。沈铭压力大,毕竟前些日子刚与唐梦灵肌肤之亲,现在又独自面对未来岳父,便跟做了贼似的。“沈副都统,无需多礼,且入座吧。”
唐知奇慢条斯理说着,拿捏的到位,挥手指向身旁座位。沈铭却未入座,从【江河日月】酒葫芦中,鱼贯取出好几大坛酒水:“此番来得匆忙,未准备太多礼物,却听说唐大人平时也有小酌习惯,这些酒水,您该是喜欢的。”
唐知奇不置可否,瞥了眼桌上酒水,足足六大坛,酒坛温润如玉,泛着微光,其上正刻个“仙”字,字体古朴,极有风韵,目光便是一凝!这是仙居的佳酿,唐知奇识得!他确是好酒,之前见沈铭空着手来,还嫌对方不懂礼数,有这么来见未来岳父的?现在倒好,本存着给沈铭个下马威的心思,如今去了大半。这仙居阁的酒水,可是有钱都难买到的!唐知奇尽量收敛表情,避免露出笑意,心想着这未来女婿倒是有心了,又自重复道:“坐吧。”
沈铭便自入座,坐的端直,不敢造次。“你此番前来,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
唐知奇眼睛盯着桌上酒水,手中端着茶盏,喝的心不在焉。话里话外意思,便是问询沈铭,此番前来,为公还是为私。“既为公,也为私,亦或说,公也是私。”
沈铭正身,说的利落。唐知奇倒觉好奇了,问道:“哦?那你且说说,公乃何事,私乃何事,这公事与私事,又为何说成是同一件事。”
沈铭便自起身,又朝唐知奇行得一礼:“当前灾民遍地,百姓无辜,苦不堪言!在下虽是不才,手下商行却囤积了不少粮食、药材以及赈灾物资,欲将之全部用以救济难民。此番前来,便是想借官府之力,合理运用这些物资,亦知唐大人爱民如子,方敢放心托付!此乃为公。”
唐知奇听得这话,一愣,沈氏商行他是知道,亦知灾前这商行便在霜州收购了海量物资,他本也有心寻沈铭商量,问他是否愿意捐献部分物资,用以救助灾民,却因沈铭与自家女儿的关系,有些开不了嘴,有利用女儿婚姻,挟以勒索之嫌。却不想,别人亲自上门了,不用自己开口,要把全部物资捐献!这些物资即便在寻常时候,亦不是一笔小钱!在眼下灾情时期,价值更是超过万金!唐知奇一时兴奋,若有了这批物资,霜州城的灾情,将得的极大缓解!他也不用急着挺而走险了!便也站起身来,态度变得客气,心中雀跃,只差没搓着双手,问询物资何时到位了。毕竟涉及到无数百姓生命,唐知奇即便觉得丢脸,也豁得出去,却又想起沈铭身份,觉的尴尬,眼前之人,毕竟与自家女儿有一腿,自己这个老岳父现在激动的站起来,往别人身上凑,这是要干嘛?抱一抱女婿?给他磕个头?也是因为压在心中的大石,一时卸下大半,开心到昏了头,便自朝着屋外喊道:“老张!热茶沏好了没!怎得还未端上来!”
话题就转移了。“沈贤侄心怀百姓,难能可贵!老夫甚慰!却又不知此番前来,所谓私事是何?”
唐知奇明知故问说着,心中便存了期待。这女婿的人品,他是喜欢的!还不快些提亲!“所谓私事,却是在下喜欢您的女儿,爱她天生丽质,慕她品性纯良,敬她重情重义。”
“在下身居冰河城,却屡次出征,不曾专程上门拜见过您,着实失礼,此番亦是特意前来,向您赔罪。也存着提亲的心思,小子与灵儿两情相悦,还望唐大人成全!”
唐知奇抚须,轻笑,想装出从容儒雅模样,倒是也装得很像,就是唇角翘得有点高。“那这公也是私,又有何说道?”
唐大人将自己用过的茶盏推给沈铭,示意他别客气,热茶就送来了,渴的话可以先喝自己的!沈铭看着逐渐热情起来的岳父大人,也慢慢变得放松,很给面子,顺着岳父的意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唐知奇看得这幕,更开心了,他喜欢这般利落又没那么多虚礼之人,他当年脱离唐家,全凭自身本市走到今天,成为一州知州,靠的是一腔心气!唐知奇的性格,却与许多读书人不一样,他儒雅,知礼,性子中却也藏着深沉的侠气。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人生天地间,短短百余年,便该敢爱敢恨!哪来的许多纠结做作!沉浮宦海,遇事可以忍耐亦可以低头,但到了忍无可忍之时,他也不缺乏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胆量与豪迈。唐梦灵的性格,确是与他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沈铭饮了口茶,便自继续说道:“在下救济灾民,乃是为公,唐大人心系百姓亦是为公。”
“小子却知唐大人为民之心,便起了以公心,换您对我私爱之意,期望您可以因我的公心,对我高看一眼,愿意将灵儿许配与我。”
“我亦知灵儿良善,与您一般爱护治下百姓,她若知道霜州灾民遭遇,必定难过,我不想看到灵儿难过。”
“只要能哄得她开心,莫说这些物资了,即便将沈氏商行全部变卖,亦无心疼!”
“因此,在我看来,在下之公心,亦藏着私意,私义之内,亦含着公心。我喜欢的,灵儿亦喜欢,我所要做的,亦是灵儿期盼的,这便很好!”
“此即是,公也是私。”
“还请唐大人莫要怪在下公私不分。”
沈铭说完,便自取下腰间【江河日月】酒葫芦,饮得几口,又将其递给唐知奇:“大人以茶待我,我亦以酒待大人!还望大人勿怪小子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