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八年二月,长安城的清晨一派井然祥和。
安化门前,等待入城的人们早已排起了长龙。一支马队也在这长龙中歇息等待,马队二十来人,六匹马,除了头马,每一匹都驮着两只硕大的竹筐。这二十来人神色疲惫,却难掩面上的喜悦,说话间总忍不住拍拍驮在马背上的竹筐,直拍打得马儿鼻息轰轰作响。 头马上的领队此刻却早已跑到了不远处的清明渠,解下背负的刀匣,扑通一声跳进齐膝的水中,捧起水来在脸上一阵猛地揉搓,又似觉得不过瘾,干脆弯腰将整张脸浸入水中,再一抬头时抖了一抖,也不擦去脸上的水渍,猛出一口长气,“痛快!”这一声后疲惫尽去,这才背上刀匣稍稍一捋头发转身返回马队去。
不多时,在马队里等候的众人便远远地看见了领队昂首阔步归来。领队名叫金兰,正值桃李年华,本该是相夫教子的年纪,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父亲金石身遭不测死在了押镖的路上,遭逢变故,金石膝下无子,只留下这么个女儿,而今金兰便成了金刀镖局的总镖头。个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 正当金兰返回队伍,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却是另外一支马队也从远处赶来,比起金兰家的镖队倒是壮观不少:十七八匹马,都是山东和冀北一带的黄骠马,此外还有两匹骆驼,这牲口委实金贵得很,至少在长安一般的镖局是不会有的。 金兰一看那队中插着的“徐”字镖旗,又看看那为首马背上的一个虬髯大汉,再看看他那身后的马队,颇有些羡慕。虽说都是道上混口饭吃,但一副好家当却是安身立命的重要本钱。 这年头世道不靖:北有匈奴南有蛮,东有倭寇西有险;山有盗贼,江湖有匪.....此外,西行路上更有无数妖魔盘踞。天行健,镖师行当才有口饭吃。想到此处,金兰轻啐一口,我还得感谢这世道了? 旋即,金兰远远朝着那虬髯大汉拱了拱手,朗声道,“徐镖头,行路太平,恭喜发财!”那名叫徐彪的虬髯镖头微微叹息,也对金兰拱了拱手示以回礼。但那徐彪身后马背上的年轻人却接上了话头,“金镖头这是从哪里回来的?”
金兰看向他,笑道,“剑阁道”。 那年轻人揶揄道,“哼,从剑阁道回来,那边能有什么好货色,不过是替人跑腿罢了!”
金兰也不生气,点头笑道,“可不就是跑腿的活计吗!”
倒是那徐彪颇有些生气,先是冲身后那年轻人瞪了一眼,又笑盈盈对金兰道,“聪儿不懂事,侄女儿别跟他计较”。 金兰也笑着点点头。 可那名叫徐少聪的年轻人却不依不饶,“能一样吗?我徐家这次跑的可是敦煌,你家这镖队能过得了天水吗?”
金兰面色有些赧然,她很清楚长安到敦煌的商路有多难走,小时候跟随父亲走过一次,那一次家里死了好些人。出长安经天水、兰州、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再到敦煌,一路之上凶险无数,金石乃是四品境,依仗武艺高强,却依旧折了许多人手,险之又险地往返了一次。此后身受重伤,一直未能痊愈,三年前金石为女儿筹谋个良人出嫁,对象便是眼前这个颇有些顽劣的徐少聪。父亲临出发前可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过,一定要给自家女儿挣出个丰厚嫁妆,谁料想死在了去往敦煌的路上......此后这徐少聪上门求亲,却被金兰打出了金刀镖局,算是扫了徐家的颜面,其中缘由倒是难以说清了。不过三年时间已然不短,金兰对当年之事也不再介怀,她便是这般性子,些许小事过了就作罢。金兰略一看徐少聪,笑道,“确实比不得徐少爷。”
徐少聪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料到这个脾气火爆的女人会是这种反应,顿时愣了一愣,这才又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那你这一趟也赚的不少吧?看......看你把你家的马全都带上了,剑阁道也没那么好走的......” 徐彪看得出来,自己儿子是真的喜欢金兰,可是这一见面就自觉矮了一头的模样哪像平日里的儿子。三年前差点成了亲家的金石死了,金家如今快撑不住了,居京城大不易啊...... 金兰回道,“还好,剑阁道路虽难走,但好在太平,一路上各位寨主当家都给些面子的”。 徐彪点点头,“老金,可惜了......侄女儿,往后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金兰又拱了拱手,“多谢徐伯伯!”
正当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了一阵更加吵闹的声音,其中伴随着不少驼铃叮铃作响。几面商旗镖旗迎风招展下,一支近三百人的浩大队伍缓缓接近徐金两家的队伍。 那商旗上用金丝绣着“宇文”二字,镖旗上则绣着“贺拔”二字。宇文氏族近乎垄断了关中贸易,拓跋氏族则多是陇中军户。此二者,乃是关陇集团极其豪横的氏族,相传大唐建国也依仗其支持,其富其贵当然不是一般人可以忖度的。只看那二百来人,人人甲胄精量,武器泛着寒光,气势雄沉不似商贾,倒像是百战精兵。队伍之末的两匹骆驼共同架起一顶鎏金大轿,看来更像是一座临时行宫,想必里面坐着的就是那关陇来的主顾。 徐彪立刻招呼自家队伍为其让道,这般人物财势自然是他们不敢得罪的。眼下虽然打不上交道,但保不齐将来有一天能为其打打下手,这等豪商巨镖只要指缝间漏出点油水,可比他们自己拼死拼活来得容易。 金兰也正想着招呼自家队伍为这新来的商队让道,手下的人已经有了动作。那名叫金知恩的唐兄已经大声吆喝起来,“都麻利点!都让让!别挡着道!”
金兰眉头微蹙,心想着让道是人情,不让也算本分,不过自己这堂兄这般大张旗鼓着实有些落下了金家镖局的颜面。不过,自家这堂兄还是有本事的,计数算账过目不忘,提刀上马也算一把好手,这三年确实多亏了这堂兄的帮衬,镖局里大伙儿也都愿意听他的。
那从关陇来的商队个个高头大马,确实是难得的良驹。天下之马,以产地粗略说来有蒙古马、河曲马、滇马、伊犁马等,品类四十来种。马匹大致本无优劣,但是总有差别。视用途与环境相差迥异,比如金兰家中这几匹马乃是滇马,耐力好能行山路,却不擅长途奔行也不耐寒,若是想做北地的生意就必须选好时节。那关陇来的商队所乘骑的黑马正是河曲马,神骏悍威,既擅奔行也能驮伏,正是西北商路上最好的运输工具。 金知恩看着这骏马有些眼热,抬头看向那骑在马背上的领队,却见那人也对他微微颔首致谢,金知恩不觉内心热了起来。 金兰自然也看到了这些骏马,只不过金家根本无力配置这等良驹,既无财也无力。须知河曲马是朝廷所需战马,商人是贱籍,大量配置必遭祸事,只不过而今圣人开明,少量具有也不再论罪。 这关陇商队缓缓行过,后面的队伍中忽然传来一阵巨大骚动,先是铁镣声音哗啦作响,而后又是人声嗡嗡,不少人围了上去,又陡然散开,而后又慢慢围了上去。 金兰也一阵好奇,要知道西北物产不同于中原,莫不是有了什么奇货......回想起五年前安西都护府曾进贡过一头猛犸巨人,那时候着实惊呆了无数自诩见多识广的京城人,后来才知道那是豢养在皇家园林的兽人奇珍,守卫疏忽时跑了出来,更多奇物外人自然不得而后知,却也细思极恐。 这时,那商队的轿子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年岁不大,那人命令后续的看押人员“严加防备”。 金兰想了想,莫不是那囚笼中也是猛犸巨人不成?可真要是猛犸巨人,身形声音完全对不上啊,不过这车轮印也太深了吧......好奇心驱使金兰再向前方围观的人群挤了挤,到了最前面,想要看个究竟。马队缓缓向前,那遮掩的的囚笼中铁链哗哗作响,被风扬起的粗布露出一条一闪而逝的缝隙。刹那间,金兰在这一瞬与那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金兰神色一凛,是个人!是个奇怪的人,盘坐在囚笼中,狰狞凶恶,又带着诡异的笑。 那被囚禁在笼中的人也看到了金兰,直勾勾盯着她,诡异低沉的笑声从他的喉咙中发了出来,“嘶.....卢瓦......嘿嘿嘿嘿” 金兰完全听不懂这人这人说的是什么,她也算行走过许多地方,可这人面貌全然不似中原人南方人抑或是北地人,虽有些像极寒之地南下的人,可身形骨骼却稍矮。 风掩上了被吹开的遮布,被关在里面的那人却突然狂躁了起来。一股无形气浪以车笼为中心猛然荡开,周围所有人被瞬间掀飞。 金兰有武艺傍身,尚且觉得五内翻涌,更不用说凑过来看热闹的大多是普通人了。一大片几十号人或翻白眼或吐血,立时倒下了一大片,稍远一些倒地的人蜷缩着身躯不断哀嚎起来。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那铁铸车笼便轰然爆碎。 金兰瞬间将身后刀匣立到身前,弓步向前,不及取出,刀匣已经轰然爆碎。金兰看得清楚,那人并未对他出手,只是浑厚的内劲自然外放,便已然到了这种程度。至少是六品天权境的高手! 那人衣衫褴褛,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硬扛下他的爆发的金兰。他眼中的神采慢慢暗淡了下去...... 金兰依旧紧张地对峙着,不过眼前这人此时看起来已然完全没了生气,刚刚那是回光返照吗? 一道寒光闪过,那人地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一大片沾着血渍地金币哗啦啦爆开,散落四周。出手的人正是方才马队领头的那名关中汉子,凛凛威风,大刀上仍在滴落着死去那人的血。 到得此时,周围远处的人们才反应过来,“是金币!”“是金币!”
...... 金兰看向那手持大刀的西北汉子,那人也正看向她。 那西北汉子缓缓拾起一枚金币,咧嘴笑了笑,扔向金兰,“权当是补偿吧!”
金兰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接过金币,顺手塞进了胸前,仍未放松警惕,慢慢退后。 那西北汉子也不理会她,只是冷冷看向四周蜂拥而来的人群,“再敢向前,便是死!”
人群汹涌,几个冲在最前的路人瞬时惨遭横祸,五六条手臂带着血飞了出去,那汹涌向前的势头立刻倒转,逃跑开去。 这时,马队更前方一个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关陇一地来的人这么放肆的吗?”
那西北汉子也不说话,只是看向马队的那顶鎏金大轿。见里面的主顾没给什么说法,那就凭他做主了。他笑盈盈边向那说话的女孩走去边说到,“小丫头不怕疼吗?”
那小姑娘十二三岁,宽额素净,站在自家轿子旁,长裙上没有半点尘埃,看来是从轿子里刚下来的。此时,面对那凶悍异常的西北汉子,倒是毫不露怯,反问道,“皇城脚下,你敢杀我?”
那西北汉子倒是被逗乐了,“嘿嘿,那就试试看!”
说着,便一步踏出,飞身将手中大刀劈下。
那斩马刀势大力沉,若是被劈中,就算是一匹马也定然会被劈成两半,更何况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金兰来不及多想,飞身迎向那半空中劈下的斩马刀,用力挥出自己的大刀。 “铛!”金兰的大刀是凤嘴刀,由刀身刀柄两部分拼接而成,方才来不及接上刀柄,大刀便只能当作小刀使用。迎上那斩马刀后,金兰的身体便如流星般坠地,身形半跪,腹中翻涌,硬是憋着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那西北汉子的刀势不减,转眼间便来到少女身前,金兰便向将那少女推开。却突然听到“铛铛”两声,而后刀势停下,距离那少女额头不足三寸。 金兰这才看清楚,这少女的两个仆人已经站在了少女两侧。便是这二人接下了那西北汉子的斩马刀。金兰苦笑,看来是自己多管闲事了,有这样的仆人护卫,哪轮得到自己去保护这小姑娘。须知,这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挪动一步,哪怕那刀光近在咫尺,这份定力可不是常人能有的。 这时,关陇商队的那顶鎏金大轿中的女人半卷珠帘,有些慵懒,饶有兴致地看向挡在队伍前方的小姑娘,“小姑娘从哪儿来的?”
小姑娘不卑不亢答道,“荆州”。 鎏金大轿中的女人点了点头,“叫你父亲别趟这摊浑水,赶紧给你找个男人吧!”
说完,那女人放下珠帘,躺了回去。
小姑娘正要说些什么,她那身边的老仆开口道,“小姐,老爷还在城里等着呢!”小姑娘转头看向正要离开的金兰,追了上去,拱手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拜了一拜,“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金兰笑了笑,用手擦去嘴角的血渍,“倒也不用谢我,你家护卫本领高强!”
小姑娘笑得灿烂,“哈哈,姐姐好身手!敢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少女眼中满是神采,看样子对武人的兴趣颇高,只是丝毫没有武人的架势,看样子家中并不愿意让她习武。金兰倒也不像看小孩子一般对她,也一拱手,“在下金兰,金家镖局的镖头”。 少女打量了一番金兰,“姐姐既然是镖师,那可愿接我的镖?”
说着,说女便从衣袖中取出一锭二两黄金塞到金兰手中。
金兰有些愕然,这二两黄金可就是二十两白银,一两白银可就是三贯,一贯则是一千文,这二两金锭可就是六十贯。这可不是小数目,也是为何先前那西北汉子扔过来金币时金兰并没有拒绝的原因。这姑娘出手如此阔绰,想必不是一般人家。金兰正要推辞,“姑娘......” 少女打断了她的推辞,“姐姐救我,不用客气了。”金兰想着家中确实需要钱,这也不算不义之财,便揣入怀中,“那姑娘想要我做些什么?”
少女这时候倒有些犹豫起来,面色挣扎,挠了挠头,“明天我去找你再说!”
金兰也不再过问,那边自家镖队的人也等了许久,镖师这行当规矩分明,不下令手下的人是不能随意参和领头人的事情的。不过这城门口发生的事情不少,镖队的人马也会担忧。想到此处,金兰便告辞,“那便先多谢主顾了!我金家的镖局在西市丰邑坊,静候姑娘到来!”
说罢便回队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