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终于在宫中一角停稳，姜老夫人下了车带着两个妯娌自去与其他贵妇人交际，姜妗则和姜妍一起走向女孩子们暂聚的梅园。众贵女平日里难得相会，加上此处也没有长辈在场，便在一起笑笑闹闹并无拘束，快活似一群小雀，而当她们不经意瞥到一株梅花下时，都不觉住了口，下意识流露出艳羡的目光。树下站着两个女孩子，其中之一是姜妍，是她们认识的，只是与往日的朴素怯弱不同，今日打扮得颇为亮眼，即便在众多贵女中也毫不逊色。而另一位则完全是个生面孔，少女稚齿韶龄，容颜秀美脱俗，不过随意戴了两件簪环，发髻也是简洁不繁琐，一身藕荷色衣裙更显素丽雅致。今日天冷，少女外罩一件雪白狐裘立在花树下，梅花色艳而有风致，衬得她秀雅如仙，二者相映，竟不知是花与人孰美。如此绝色佳人，又是从未见过的，想来就是信阳伯爵府那位一向在五台山修行的长房嫡出小姐了？众人一时看得呆了，惊艳之下，自然生出向往之心，有几个心热的小姑娘已经跃跃欲试，想要上前与姜妗攀谈。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另外一边的梅树后响起，姜素声姗姗来迟。“李姐姐、苏妹妹、林姐姐……恕我来迟了！”
姜素声含笑与众贵女一一见礼，从容不迫。她在京城里十余年，自然比姜妗更熟悉这些官宦小姐，在众人之间也颇有些好名声，因此大家纷纷围上前来先与她说笑。“今年的梅花开得尤其好，若于此花下喝茶，茶亦染了梅花香气，足为平生雅事。”
姜素声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姜妗，依旧笑着与众女如数家珍般谈论：“我记得秦妹妹家的梅花也长得好，不比这宫里的差什么，兰花么，则是李姐姐家养得最好……”被夸到的贵女自然也倍觉有面子，捧场赞道：“不愧是姜妹妹，兰心蕙质，这样好的记性只怕无人敌得过，品味也是不同流俗！”
姜妗一一听在耳中，无甚反应，本来么，这就该是姜素声如鱼得水的场合，任姜素声长袖善舞，她也懒得去参与。姜妍却是看不下众人对姜妗的冷落，咬了下嘴唇，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往别处走走。姜妗冲她笑笑，摇了摇头，梅花开得极美正当赏玩，为何要为别人败了自己的兴致？“哟，大伙儿在这里玩什么？就不觉得自降身份么？”
另一道嗓音冷不防响起，比之方才姜素声刻意的温柔软糯语调，这个声音是不加掩饰的尖细刻薄。众人同时转过头来，只见说话之人一袭衣裙描金绣银，头上也是珠围翠绕，显见的贵气华丽。一片鸦雀无声中，姜素声先笑着开了口：“戚姐姐此话何意呀？”
姓戚？姜妗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如此看来，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少女就是上次自己得罪的戚二公子的妹妹了，此时怕不是要给她哥哥“报仇”呢！果不其然，下一刻，戚莹就状若无意瞟了一眼姜妗，拿帕子在鼻子前作势挥了一挥：“哎，老远就闻到一股子土腥气，连梅花香也盖不住。这和乡下人玩得久了，自己不觉，只恐别人会将自己看成一类的人啊。姜妹妹你说，这岂不是自降身份么？”
姜素声听了不觉暗自得意，嘴上却笑着劝道：“戚姐姐别这么说，我这二姐姐其实也是读过书的，和旁的乡下姑娘不一样。”
“那可未必！”
戚莹帕子掩口笑起来：“在乡下也读书么？只怕读的是《四方农事》、《犁地杂谈》吧？要不然，怎么能闻到泥土气呢？”
姜妗原只是懒得理，并不是性子软，忍到此时也已经足了，索性笑了一声：“既如此，就该好好请个大夫看看鼻子，也免得不辨香臭！”
“你……”戚莹洋洋得意半天，本以为对方是怕了不敢说话，没想到开口就是一记重击，顿时气结。姜素声倒还有所顾忌，笑话看够了，反正火烧不到自己身上，连忙拉住戚莹解劝：“戚姐姐，算了算了，我二姐姐她脾气有点冲，我们去别处玩……”众人傻眼瞧了好一会儿，虽有对姜妗敬佩或好奇者，但因顾及戚家地位，也无人敢去公然与她搭讪，只得跟在戚莹和姜素声后面走了。“妗儿妹妹，今日这……”姜妍犹自不安，紧张地绞了绞衣角。“不妨事的。便是回怼了她们，她们也不敢乱说。”
姜妗向姜妍眨眨眼，此地没了人，正好落得一个清静，恰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带曲栏临水，假山石颇有意趣，便拉着姜妍沿梅花小径一路走过去。正沿途赏玩时，忽然听见假山石后有人哭泣，听声音是个小女孩，而另一个声音则是个粗粝嗓子，恶言恶语地训斥。“多大的人了，还手脚不稳当摔坏东西？也就亏得是我，要换了别人，早报了上去诸事不管了！你自己算算这修起来要多少银子？花的都是我的钱！”
那小女孩哀哀哭泣道：“嬷嬷，我知道错了，下次我一定小心，再也不会弄坏了……”姜妗停住脚步，和姜妍对视一眼，都疑惑是某个小宫女不慎打坏了东西，因此被管事嬷嬷训斥。还没等她们有所动作，假山后那凶巴巴的声音又道：“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和你那没福气的娘一样软柿子！本来东西赏赐到你这也就不剩什么了，如今又给摔坏了，到时候皇上问起来，别人都有戴的你没有，我看你怎么说！”
姜妗越听越不对，本来只以为是宫人恃强凌弱，但此人提到了什么“没福气的娘”，又说到皇上，看来这个被骂的女孩子身份并不简单。她迟疑了一下，往假山石边又移了两步，通过石头中空的窍孔望那边一瞥，顿时怔住。原来那挨骂的小女孩穿着锦绣宫装，粉团儿一样的面容上满是泪痕，看样子并不是什么宫女，而更像是，一位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