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当中,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低着头,气氛压抑之极。 看着天子阴沉的脸色,舒良立刻跪倒在地,叩首道。 “皇爷息怒,是奴婢失职,没能及时发现此事,让孛都逃了,请皇爷降罪。”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的目光闪动,终于还是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当然,出乎意料的,不是朱祁镇的所作所为,对于这个太上皇哥哥,朱祁钰早就知道了他的秉性,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都不会惊讶。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孛都竟然会选择逃走,要知道,他此次可是以使节的身份前来,这种行为,毋庸置疑,会让大明和瓦剌的关系交恶。 但是,他宁愿冒着这种风险,也要连夜离开京城,必然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缘由。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钰立刻吩咐道。 “让卢忠带三千锦衣卫,连夜出城,把人追回来,另外,八百里加急,传命各边镇,严加巡守,盘查出入人员,如遇可疑人等,即行羁押,若发现孛都的踪迹,立刻押送回京。”
“是。”
舒良拱手领命,匆匆下去传旨。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卢忠也赶了过来,与此同时,跟过来的,还有一众大臣。 出了这么大的事,尤其是舒良说话的时候,胡濙等人还在场,自然是瞒不住的。 但是,朱祁钰想了想,却谁都没有见,只是命人传话说,一切待回京之后再说,便将一帮老大人们堵了回去。 于是,第二天的演武,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要知道,这场演武,本来就是为了震慑瓦剌才加设的,可结果,孛都跑了,瓦剌的使团一干人等,也被看押了起来。 朝廷的一众文武大臣们,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流言早就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就俩御座上的天子,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也有波澜不惊的,譬如说安居宝座上的太上皇,甚至还有心情,品评底下一众演武子弟的技艺。 但是总的来说,气氛压抑,和头一天的围猎根本没办法相比。 好不容易熬到了回京,一众大臣第一时间就递了牌子请见。 于是,回京的第二日,六部七卿,内阁大臣,加上掌管京营的靖安伯,被安排着负责接待瓦剌使臣的昌平侯杨洪,以及日常在朝中负责敲边鼓的丰国公李贤等人,便齐聚到了武英殿。 不过,这些老大人们刚刚行完了礼,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御座上天子冷着的一张脸,顿时心下一紧。 所幸的是,天子也并没有卖关子,直接了当的便道。 “前两日发生的事情,想必诸卿也略有耳闻,前日,诸多使节营中出现了腹泻的状况,瓦剌使团的孛都,趁着混乱,逃出了南苑,不知所踪。”
“朕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命人追捕,但是,为时已晚,今晨朕刚刚得到消息,孛都,已经从一处边隘,逃了出去。”
场面顿时低沉下来,事实上,对于这个结果,众臣心中已经有了准备。 孛都既然逃跑,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要抓捕这种人,一般来说,最初的时候封闭城门是最有用的。 但是偏偏,孛都跑的时候是在南苑,并不在城中。 还是那句话,太宗迁都之后,京师距离边境的路程实在太近了,如果走官道,哪怕不用八百里加急,骑马疾驰,最多一天的工夫,也就到了。 如果说是大队人马,还好说些,容易辨识也容易拦截。 但是,孛都就带了几个侍卫,轻车简从的,如果他们自己不暴露身份,其实追捕起来的难度非常大。 毕竟,趁着夜色,谁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条路,而且,大明和草原的边境线很长,就算有再多的兵力,也不可能处处都防得住,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草原部族敢来劫掠了。 区区几个人,在占得先机的情况下,马不停蹄的想要逃出大明,其实还是不难的。 当然,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没有人想到,孛都会在这个时候出逃。 要知道,虽然说自从阿速到了京师之后,对瓦剌使团多加挑衅,但是,毕竟瓦剌已经重新和大明建立了朝贡,所以理论上来说,以孛都贡使的身份,只要他在京城,就不会出什么事。 一个演武而已,最多就是受伤丢面子,虽然政治意义浓厚,但是,也不至于让他连夜潜逃。 正因如此,大明对这件事情才没有多加防范,进而被他钻了这么个空子。 不过,纵然如此,这其中还有两个问题……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南苑守卫森严,各处出口都有禁军值守,何以孛都能够轻而易举的离开南苑?”
“从京城到边境,这么短的时间,孛都不可能走的荒山野岭,必然走的是大路,那么,他从何处来的路引,躲得过一路上的盘查?”
作为朝堂上的冲锋能手,吏部的王尚书率先发出疑问。 当然,王老大人这么快就出列的原因之一,也和这两天纷纷传出的流言有关。 据说,孛都逃跑的当天晚上,值守的几个禁军都已经被下狱了,但是,毕竟当时人多眼杂的,很多事情都瞒不住的。 所以,在场的诸多大臣,基本上都听说了风声,说是孛都乔装改扮成了宦官模样,然后拿了太上皇的圣旨,才顺利的离开了南苑。 老大人们当夜之所以急着要见天子,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私纵瓦剌贵族出逃,这件事情,可非同小可!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王天官的这一句话,集中到了天子的身上。 听到这两个问题,天子叹了口气,开口道。 “诸卿都是国之重臣,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一日,孛都离开南苑时,的确拿着太上皇的文书。”
“不过,在离开南苑之后,他就没再用过,锦衣卫倒查了一路,发现孛都逃回草原的这一路上,用的都是伪造的路引和身份文牒。”
说起这件事情,朱祁钰也有些无奈。 大明的户籍制度,应该已经算是足够严格了,但是,再严苛的制度,也终究需要人来执行。 孛都此次离开,显然是做好了准备,不仅有伪造的路引,还带走了不少金银。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堆金银砸下去,让查验路引的小吏们抬手放行,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朱祁钰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这中间的关窍,在场的诸臣又岂会不知,闻听此言,也只能扼腕叹息。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朱祁钰却再度开口,道。 “不过,据巡视的侍卫禀报,当时营地混乱时,孛都曾经到过行宫附近,当时,他身着蒙古贵族袍服,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几个随从的身上,也只有一个小包袱。”
“当时值守行宫的禁卫询问,孛都说,那是他要给太上皇的贡物……” 天子的话戛然而止,殿中也变得安静下来。 这话,几乎已经算是明示了。 从营地混乱,到天子遣内宦去宣召孛都,中间所隔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就算是路引和身份文牒能作假,但是,禁军久在宫中,不可能辨认不出圣旨。 这种东西,从材质到印信,都不是能轻易伪造的,何况,就算能伪造,马匹和乔装宦官的衣物鞋靴,也都并不好寻。 孛都一旦闹得动静大了,立时就会被发现。 他能够这么无声无息的离开南苑,只能说明,是有人在帮助他! 至于这个人是谁…… ”陛下,臣冒死进谏,太上皇私纵瓦剌首领,实乃不顾朝廷大局之举,且瓦剌来使朝贡,份属朝事,太上皇屡次召见,已属干预朝政,与归朝之时所下诏旨有所不符。”
“如今更有此事,可见太上皇身侧,必有奸佞之辈,挑拨离间天家,陛下虽念亲亲之情,兄弟之义,亦不可枉纵。”
“臣恳请陛下,彻查南宫上下,同时,诏命诸司,此后天下诸事,若涉政务,必得天子玉玺,若涉后宫,必见皇后凤印,否则长此以往,令出多门,朝堂上下,必将混乱不堪。”
果然,到了最后,还是王天官不负众望,率先出击。 不得不说,王老大人深受天子赏识,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事他真上啊! 满朝上下,也就只有他敢这么说话。 这一番话,先是指责太上皇干预朝政,挑明了说,太上皇就是在违背当初归朝是定下和天子及群臣定下的约定。 随后又说,太上皇身侧有奸佞之辈,这算是大臣们惯用的手法,所谓为尊者讳,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在给朝廷留面子。 但是,王老大人的段位,用出来自然非同寻常。 他不仅说,而且要做,一句彻查南宫上下,便见这位老大人的真实目的。 说白了,虽然话是说太上皇受人蛊惑,但是,王天官的真实意思就是…… 陛下,您太给太上皇脸了! 事实上,在外朝看来,对于太上皇这个哥哥,天子一直都十分恭敬尽心,衣食住行就不说了,几次大节的朝见,朝臣们对南宫的奢华程度,有了深刻的认知。 除此之外,侍奉的人手也足足的,除了天子送进去的人,后宫圣母安排的内宦侍女,天子也没有阻拦。 甚至于,为了护卫南宫,还专门增设了一卫的禁军,并且毫无芥蒂的,将这支禁军的统领一职,交给了亲太上皇的孟俊。 这诸多行为,已然是将能做的都做了,天家和睦几个字,不止是说说而已。 当然,对于朝廷的一干大佬们来说,他们知道的更多。 从历次的大典,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些许事件当中,这些老大人们,能够看得出来,天子内心当中对太上皇并不待见,甚至在诸多地方,透露出防备之意。 但是,身居高位,他们对朝堂的理解,自然也更深刻。 天子若是对太上皇没有防备,那才是怪事,有防备不是问题,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老大人们也不愿掺和皇家这档子事。 这也是老大人们,对于天子偶尔的小小任性,十分宽容的原因。 但是,即便是站在这些老大人们的角度来看,天子对于太上皇,其实也足够仁慈了。 毕竟,历朝历代的太上皇也不是没有,但是,能够得到如此待遇的,南宫那位还是独一份。 但是话说的难听一点,其实对于老大人们来说,天家和睦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这个样子维持住就可以了,至于真的和不和睦,其实也没有人在意。 所谓彻查南宫,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加强对南宫的控制,奸佞之辈,自然就是太上皇在南宫中的心腹。 王天官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把太上皇的心腹都换掉,这样一来,南宫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天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然,这种作为,毕竟是小道,拿不到台面上来。 所以,王天官加了双保险,最后的那两句话,就差明着说,请天子下旨,让有司可以对太上皇的诏旨置之不理了。 往常的时候,这番话说出来,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是,这一回,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见一样。 应该说,孛都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就算是没有这件事,有了春猎场上,太上皇干涉东宫幼军的行为,也足以引起朝臣们的警惕。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出现之前,已经有不少大臣盘算着,等到回京之后,要上奏天子,准备限制南宫的权力,只不过,他们大多数人,没有王文这么激进罢了。 但是,有了孛都的这件事情,就让他们意识到,不能再放任太上皇胡闹下去了。 就如王文所说,再这么下去,朝堂非要被太上皇搅乱不可。 因此,虽然王文的话说的有些刺耳,但是,底下一众大臣,却个个都没有要出面反对的意思。 所以还是那句话,如今天家的关系,翻遍史书也是头一遭,作为大兄皇帝,而且是和平演变的继位过程,这种情况下的太上皇,到底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是模糊状态。 想要将这种状态分割清楚,就只能是见招拆招,在不断的实际积累当中相互拉扯,去不断摸索出一个边界来。 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出现的。 大殿当中有些沉默,一帮老大人是不想掺和这档子事,而王文一个人又显得有些单薄,朱祁钰若是就这么立刻答应下来,未免显得有些急切。 这么耽搁着,外头忽然进来两个内侍,紧接着,怀恩上前禀道。 “陛下,阮浪公公在殿外,说是奉太上皇旨意前来,要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