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旭日初升,薄雾冥冥。 宫门尚未打开,但是,一身蟒衣青袍的舒良,却已经拿着天子给的令牌,通过小侧门进了宫中。 不多时,舒良到了乾清宫外,怀恩已在等候,见他过来,便迎上来道。 “见过舒公公,皇爷今儿起得早,刚刚更完衣,今日朝会,还有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公公仔细着,莫要耽搁。”
同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但是,怀恩在舒良的面前,却无丝毫的自矜,反而十分客气。 在这宫里头做事,最紧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怀恩如今的确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大珰,随侍天子身侧,日常宣旨传召,可谓是天子最信重的内宦。 但是,怀恩自己却知道,他还远远不够。 越在天子身边待得久,怀恩便越明白,无论是在外朝还是在内宫,天子都是量才取用。 他能够在天子身边侍奉,只是因为他做事周到,并不代表他更受信任。 或者更准确的说,能够被天子委以重任的宦官,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但是,如果要给这个信任的深浅排个顺序的话。 那么,以怀恩自己的感觉的话,排在最前头的,不是如今声名赫赫的一干大珰,反倒是后宫那个一直在坤宁宫伺候的兴安。 只不过,这个小宦官,受信任是受信任,但是,能力上确实颇有不足。 抛除兴安之后,之后的排序,大概是舒良,成敬,自己,然后是管着皇店的御用太监王诚,最后是管着御马监的太监张永。 这些人当中,舒良应该是在宫里待的时间最少的,但是,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怀恩觉得,无人能超过他。 这既是舒公公用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搏出来的,也是朝廷上下都看的分明的事。 登基以来,天子寥寥无几的少数任性举动当中,其中之一,便是顶着满朝上下的压力,动用了种种手段,将大闹宣府,胁迫太上皇的舒良给强保了下来。 这份殊荣,内宦当中,唯有舒良而已,至于外朝…… “怀恩公公放心,咱家明白,不会耽搁皇爷上朝的!”
在舒良的面前,怀恩客客气气的,投桃报李,舒良对于怀恩,也并无丝毫倨傲之色。 虽然怀恩的资历不如他,但是,毕竟是天子身侧侍奉之人,舒良并不怕他,可也知道跟他打好关系的好处。 更何况,怀恩的提醒本是好意,早朝的时辰虽然是固定的,但是,不同于大朝会的礼仪森严,因为一些状况,偶有早晚都是常事。 其他情况也就罢了,若是因为他一个宦官耽误了早朝,天子自然不会责怪他,但是,传到外朝去,那帮御史“嗡嗡”起来,总是一桩麻烦事。 作为一个合格的忠犬,给天子尽量避免麻烦,也是舒良的行事准则之一。 “奴婢给皇爷请安!”
天色尚未分明,乾清宫中还掌着灯,舒良进去一瞧,果然便见天子已然穿戴整齐,坐在御座上,虚手一抬,倒也不多说别的,直接问道。 “何事?”
“回皇爷,前几日您命奴婢查探的事,有眉目了!”
舒良低眉顺眼的起身,往前凑了两步,低声开口。 于是,朱祁钰的神色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他却没有着急继续发问,而是想了想,招怀恩近前,让他在收好的奏疏当中翻找了一番,最终取出了厚厚的十几本奏疏。 最上头的两份,其中一份来自于内阁首辅王翺,举荐大学士江渊另一份,来自于工部尚书陈循,举荐大理寺卿杜宁。 但是,两份的内容都一致,希望能够尽快确定翰林院掌事人选,主持馆选事宜。 至于剩下的,则都来自于科道御史。 还是那句话,春闱虽然结束了,但是,围绕着春闱而起的风波,却并没有结束。 虽然黄榜如期公布,这次殿试并没有在民间掀起太大的影响,但是,在朝堂之上,却毋庸置疑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十位读卷官集体受罚,为首的翰林学士萧镃被免职待勘,这些迹象,都表明这件事情的背后,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理所当然的,作为朝廷言路的代表,御史们很快闻风而动,一本本弹劾的奏疏,纷纷递了上来。 只不过,如朱祁钰所料想的一般,这些奏疏基本分成两个部分。 其一是将矛头直指萧镃,捕风捉影的揣测萧镃和程宗之间的关系,弹劾他为一己私利操弄抡才大典,指责他无才无德,不能为国家取才,乃清流败类。 那话说的,仿佛萧镃不自裁谢罪,都不足以平民愤一般! 其二则是关于馆选,不少科道官员进谏,觉得萧镃不宜继续在翰林院任职,提议尽早任命新的翰林学士,保证馆选的正常进行。 这么多份奏疏递上来,似乎在朝局之上,已经形成了“汹涌”的朝议,那就是…… 无论是真是假,萧镃完了! 他身上的污名洗不清了,即便是最后安然无恙,可士林中的清誉已然毁了,仕途又能剩得下什么呢? 眼下看来,萧镃最好的出路,就是上疏辞官,或许还能保有最后一点体面。 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 弹劾萧镃,目的只是为了要把他赶下翰林学士的位置,最终的目的,必然还是要拿走这个位置。 所以,便有了最上面的这两份奏疏…… “查到什么了?”
舒良欠了欠身,开口道。 “回皇爷,按您之前的吩咐,奴婢们没有入各处的家宅,只是在外界有消息渠道。”
“奴婢那日领命之后,回去查了近一个月以来,内阁众大臣及几位侍郎大人,陈尚书,杜寺卿等人的行踪。”
“几位侍郎大人,还有杜寺卿,陈尚书等处都并无异常,只不过,在殿试之后,江阁老先是去了杜寺卿处,密谈了一段时间后,二人联袂去了陈尚书府中,随后第二日,陈尚书便递了奏疏举荐杜寺卿兼掌院事。”
“不过,江阁老和杜寺卿虽是同去的,但是却未同出,奴婢布置的人手在府外瞧见,江阁老离开的时候,神色十分难看,似是负气而去。”
“后来,奴婢又找命人了陈尚书府内的下人旁敲侧击,得知那一日在陈府当中,有人隐隐约约听到,杜寺卿曾怒斥江阁老,只不过,具体情形难以得知……” 朱祁钰看了舒良一眼,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是人都有私心,舒良自然也不例外,一众内宦当中,舒良的忠诚是最不容置疑的,也是最有能力的,但是,同样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野心的。 试问一句,哪个特务机关的头目,不想恢复洪武永乐朝时的威风赫赫呢? 不过,时代不同了。 网收的太紧,会物极必反,道路以目的旧事,岂能重蹈覆辙? 皇帝固然至高无上,但却不是独夫,他需要的是一群能够辅弼社稷的肱股之臣,不是只会唯唯诺诺,指哪打哪的应声虫。 所以,有些手段可以有,但是,有些手段却需克制。 将心思放在舒良所说的事情上,朱祁钰皱了皱眉,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次殿试,是内阁和陈循联手,想要拿回翰林院的控制权,但是在最后‘分赃’的时候,杜宁和江渊却闹了矛盾,所以,内阁和陈循才会分别举荐,想要争个高低?”
殿试当中发生的事情,毋庸置疑是江渊在背后兴风作浪,但是,仅凭江渊是肯定不够的,这件事情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朝堂之上,朱祁钰让陈镒用科道的力量去查,但是,科道毕竟人多眼杂,而且用朝堂上的手段,迟滞是正常的。 所以,朱祁钰也同时让东厂去查,只不过,不会摆到台面上而已。 说到要下结论的东西,舒良就十分谨慎了,躬了躬身,道。 “皇爷明鉴,就目前来看,应当是如此,近段时间以来,首辅大人并未在内阁当中做什么出挑的事,但是,却和京城当中的诸多大臣关系越来越好,时常相互宴饮,交游甚是广阔。”
“奴婢虽不敢妄自揣测朝廷大臣,但也能看得出来,首辅大人在想法子融入京城的圈子当中,以便更加方便的沟通内外。”
“所以,如果江阁老针对萧学士之事,乃是首辅大人授意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
“至于陈尚书那边,向来和萧学士不睦,江阁老更是陈尚书的学生,萧学士如今被罢职之后,能接任翰林学士的,也都是之前清流一脉的人物,这么想的话,倒是对陈尚书也有好处。”
朱祁钰的眸光闪了闪,道。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江渊接任?”
“他和杜宁一样,都是陈循的学生,而且,他和王翺走的近,由他来兼管翰林院事,虽不能令双方都满意,但却可令双方都能接受。”
“如今萧镃被士子们和科道唾骂,闹得沸沸扬扬,如果这个时候,有有力的清流大臣出面制止,也能迅速平复下来。”
“为朝廷尽快安定下来,江阁老,是最好的人选!”
这话虽然说的平静,但是,舒良却半句都不敢接,他敏锐的察觉到,此刻的天子,心中并不像表面一般平静。 乾清宫中静了片刻,舒良方小心翼翼的道。 “皇爷何必生气,左右不过是这些大臣们勾心斗角,瞧着皇爷肯顾及朝局大局罢了,可说到底,这让谁接任,还是要看皇爷的意思,清流又如何?这满朝廷这么多的大臣,难道说,还拔不出来能接任翰林学士的人不成?”
这话说的倒是爽快,让人听着舒心,但是,冷静下来,朱祁钰就明白,按照当前的局面,其实还真就是拔不出来。 前段时间,他对于清流打压的确实有些严重,裴纶,商辂这些可堪一用的人,因为拎不清楚,早早的就被打发出京。 再加上高谷的事又牵连了一批,整饬军屯时又外放出去一批,詹事府那边又弄走了一批,如今翰林院中剩下的,就是些专心研究古籍经义的学究。 朝廷之上,有清流资历,又有能力可以主持翰林院的,还真就是江渊和杜宁两个人。 但是,要是让杜宁来管,且不说大理寺和翰林院两头,杜宁能不能兼顾的过来,单说内阁这边,只怕还是要闹起来。 这次内阁斗倒了一个萧镃,下一次,未必就不会再斗倒一个杜宁。 如此说来的话,要维持各方的平衡,还真就是江渊上位最合适,只不过…… “皇爷,时候差不多了,该上朝了!”
怀恩轻手轻脚的走上前来,低头开口。 朱祁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眼神闪烁了片刻,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舒良吩咐道。 “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再去查,尤其是今日早朝之后,务必仔细些!”
舒良愣了愣,没太明白天子的意思。 明明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事实已经差不多明晰了,就是新旧清流一脉之间的明争暗斗。 只不过,萧镃的政治功力不够,被人算计了而已,还有什么好查的? 心中怀着疑惑,舒良看了看天子,还是没有问出口来。 在天子身边侍奉了这么久,舒公公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无论理不理解,只要是天子吩咐下来的事,都会尽心尽力的去办。 因此,虽然不解,但是舒良也没有多问,俯身行礼,恭顺开口道。 “皇爷放心,奴婢领旨。”
挥手让舒良退下,朱祁钰望着眼前的两本奏疏,片刻之后,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显然已经有了决断。 旋即,他将两份奏疏随手扔给怀恩,道。 “摆驾文华殿!”
就在朱祁钰匆匆赶往文华殿上朝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洒在了午门外的广场上,左右两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一众大臣开始向着文华殿走去。 在长长的队伍当中,江阁老缓缓抬头,望着天边的朝阳,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隐隐有一丝不安,但是,他始终都想不明白这种不安来自于何处,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这段时间压力太大。 应该说,今天早朝会商议什么,大多数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底。 只不过,到底这次早朝上会发生什么,只怕如今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江渊在内,谁也预料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