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开口之时,王诚还有几分紧张,但是,随着后头的话慢慢说开之后,也便从容了许多。 不过,他越往后说,诸王便越觉得惊奇。 他们的王府当中也有不少田庄,其中主体的部分,也是朝廷的赐田,但是,这些赐田基本不可能是连成一片的。 这并不难理解,藩王的封地通常都在丰腴之地,所以,盘踞的仕绅很多,他们本身就会占据很多的田地,朝廷的赐田,是在他们的田地之外的官田,这本身就会造成在具体的地址上参差不齐的状况。 而且,藩王的生活奢靡,所以,这些赐田成为他们的私产之后,会因各种原因变卖出去一部分,除此之外,有些时候,这些田地也会用来赏赐。 另一方面,藩王雇佣普通的佃户耕种,这些佃户也会想办法拥有自己的田地,不少佃户自己或是开垦荒地,或是想法子托关系买卖当地的田产,也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出现。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藩王们自己并不在意这种行为,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田地的肥沃与否,能否把租子收上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田地是否连成一片,倒是无甚影响。 可是,在王诚的描述当中,皇庄宁愿花高价同周边的百姓置换田地,也要将所有田地连成一片,这在这些藩王眼中,无疑是一种得不偿失的行为。 田地连成一片,好处就是方便管理,可问题就是,皇庄的背后是天子,难不成,还养不起这点人手吗? 与田地是否在一起相比,田土是否肥沃,能够出产多少,显然才是更重要的,即便是同一地区的田地,也有上等下等之分,要把整片都购置下来,必然会有不少的下等田被囊括进来。 这里外里的,不说是捡芝麻丢西瓜,但多少有几分得不偿失之意。 除此之外,藩王对待普通的佃户,其实也并不会十分苛待,相反的,遇到灾年的时候,他们还会主动给佃户减免田租,逢年过节的,还会给佃户们赏赐些酒肉吃食之类的。 像是那些死命了盘剥佃户的行径,也就只有一些小富之家,而且是短期暴富的才会这么干,稍微有些积淀的家族,都不会把佃户逼得太紧,毕竟,田地总归是要有人来种的,把佃户们都逼得无路可去,他们就会背井离乡的变成流民,四处逃窜,到那个时候,手里有再多的地也没用。 但是,还是那句话,藩王们之所以给予佃户们一些优待,是为了留住他们,让他们好好干活,本质上,还是希望能够按时收到更多的租子。 所以,对于皇庄的做法,尽管能够理解,但是,他们还是觉得诧异不已。 给种粮也就算了,连耕牛,铁犁这些东西,都要皇庄提供,这还不算,皇庄竟然还专门购置了民房,让这些佃户住进去,合着这帮人就是白吃白用白住呗? 而且,原本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够离谱了,可谁想到,接下来王诚的话,更是让他们震惊不已。 “……皇庄中田亩,照官田税赋二倍交租,逐年而减,一年减半斗,至与民田税赋同,则不再递减,此外,住皇庄民房年缴三斗,满十年则不缴,户主死则田税,民房缴粮重计。”
“这些便是皇庄的基本规矩,时至今日,皇庄已容纳流民逾两万三千人,具能按时缴租,其中百姓,时常感念天恩浩荡。”
皇庄中的田亩税赋更高,这是正常的。 但是,让藩王们没想到的是,租子竟然还要逐年递减,如此一来,若是一些劣田,大约十五年的时间,租子就变成跟普通民田税赋相同,即便是一些上等田,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的时间。 这就意味着,皇庄当中的田地,二十年后,就直接归这些佃户所有了? 如果说前头的措施,他们都还能够理解的话,那么这一条,这些藩王可算是彻底弄不明白了。 难不成,天子是嫌自己的私田太多,迫不及待的想分给百姓? 这么一想,倒不是没有可能。 因此,在王诚说完之后,一旁的襄王便道。 “陛下仁慈,体念流民之苦,此实乃仁德之举,这些百姓能够进到皇庄当中,既不受苛捐杂税之苦,又不必担忧种粮,耕牛等物,可专心耕种,实则是皇恩浩荡,救济斯民也!”
这话一出,倒是让藩王们反应了过来。 的确,天子和他们不一样,如果说,皇庄是为了解决京师附近因受灾而产生的流民的话,那么,这么做的确大有好处。 只不过,皇庄当中的田产,却是要损失不少了,如此看来,天子愿意损己之利救济百姓,的确堪当仁德贤明之名。 一时之间,附和着襄王,诸王也纷纷道。 “陛下圣明仁德,实乃百姓之福也。”
看见这副场景,一旁的襄王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岷王,隐隐带着针对之意。 这两位王爷,自从上次葬礼之后,便算是结下了仇,平日里虽然谁也不搭理谁,但是,到了这种场合,却反而隐有争胜之意。 刚刚岷王自请削禄出了风头,眼下襄王便也不愿落在后头。 朱徽煣显然也知道襄王的用意,迎着他的目光,对着襄王投出了一个眼神,其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两个字。 蠢货! 真当天子把他们这么多藩王叫过来,是来闲话家常来了? 咋的,这管着皇庄皇店的两个太监,是因为他们干的太好了,所以天子叫他们来炫耀了呗? 如果说刚刚还摸不清楚天子的路数,那么,刚刚王诚的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快把天子的打算给暴露的差不多了。 天子之所以把皇庄的经营,如此详详细细的告诉他们,无非还是盯上了他们封地里头的那些赐田和私田。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应是想将这皇庄的模式,给推广到各个藩地当中。 如此一来,困扰朝廷的一个绝大的问题,流民问题,便可以顺利解决了。 毕竟,流民产生的最大原因,是土地兼并,底层的百姓失了土地,衣食无着,自然只能背井离乡,另寻出路。 而皇庄的运行方式极其特殊,严格意义上来说,皇庄的本质,也是土地兼并,而且,是肆无忌惮强买强卖的那种。 朱徽煣在京中待得时间长,而且,他不想襄王这个蠢货一样,成天就知道压榨宗学子弟挣面子,对于京中的很多消息,他都是会多加留心的。 所以,别人不认识宋文毅,可他是知道的。 这个所谓的矿税太监,这段时间在京畿附近肆无忌惮的从仕绅手中强买田地,有不卖的,就直指他们宅邸田地下有矿,让他们缴纳高额的矿税。 不知道多少的仕绅,迫于压力,不得不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把田地出卖,这才有了如今皇庄的迅速扩张。 甚至于,这件事情,最近在京中也议论颇多,虽然刚过年节,时间仓促,且很多证据都不充足,但是,据说已经有不少科道言官,准备就此事上疏了。 也就是他们这些藩王,向来不怎么关心朝廷政务,所以目光都集中在了宗藩改革上,对其他的事务反应都十分迟钝。 原本朱徽煣还在疑惑,宋文毅这样的行径,怎么可能瞒得过天子,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天子默许的。 皇庄固然是土地兼并,但是,如果王诚所说的经营方式能够达成的话,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受损的,只会是地方仕绅。 当然,这个前提是,兼并的过程当中,仅仅针对仕绅,而不针对普通的平民百姓。 但是,就朱徽煣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至少目前,宋文毅还瞧不上那些零零散散的农户手里的田地。 也就是说,皇庄将仕绅手里的土地兼并以后,将其用作安置流民,提供种粮,耕牛,器物,乃至是住所,让流民能够有地方住,有活干,成为皇家的佃户。 就像刚刚襄王说的那样,皇庄中的佃户,虽然同样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是,既不用受官员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又不必担心种粮,耕牛等耕种需要的物事,完全可以长期租种。 而这套经营方式,最妙的其实就是逐年递减田租的法子,虽然说,前几年这些流民要交的租子极重,几乎到了十之八九的程度,但是,勉强也可活下去。 随着耕种的年限越长,他们越能看到希望,就会更加不舍得皇庄的佃户名额,如此一来,原本难以控制的流民,就被重新牢牢绑定在了皇庄当中。 就算是在执行当中,有内宦私下盘剥这些佃户,可至少前几年租子最重的时候,这些内宦是不敢这么做的,因为本身租子就重,再行盘剥,便会重新导致逃亡。 到时候,该给皇帝的租子交不上来,这帮内宦可没有朝廷命官这道护身符,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脑袋搬家。 而对于流民来说,他们本来就一无所有,哪怕是最重的田租,只要能让他们活下去,也绝对会争先恐后。 因此,从社稷国家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个绝好的策略。 但是…… “皇庄之设,的确解决了京师附近的流民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并非京师才有,这些年来,旱灾,饥荒,洪涝,蝗灾,各种天灾频发,各处流民不断变多。”
“所以,朕觉得皇庄之设,可以继续铺开,以解各地流民之难,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果不其然,在听够了奉承之后,天子抬手下压,面带笑意的开口,对着在场的一众藩王问道。 这话一出,所有藩王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尴尬。 这皇庄的经营方式,的确是好,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们收租收的好好的,干嘛要去折腾这个呢? 费时费力,每年收的田租还逐渐降低,难不成,就为了给朝廷安置流民? 尽管这帮藩王嘴上喊着为国效力,义不容辞,但是,真正等到这种时候,却是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襄王,眼神满是幽怨。 你说说说你,没事接皇帝的话干啥?搞得现在骑虎难下的。 他们这前脚刚把皇庄夸的天花乱坠的,总不能天子一说让他们做,就立刻找各种理由推拒吧。 见此状况,襄王心中也有些叫苦。 他只是随口奉承了两句,谁能想到,天子不图捐粮(?),不图降俸,竟然在这等着他们呢…… 不过,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襄王硬着头皮,也得上前开口,道。 “陛下,如今天下清宁,各地官员尽心竭力,纵有流民,也能及时安置妥当,民间讲究落叶归根,百姓向来是故土难离,所以,臣以为,只要朝廷及时赈灾,安置得当,流民问题不过一时而已。”
“再者,朝廷如今正是整饬军屯之时,各地田土大量被收为官田军田,朝廷事务繁忙,若此时再铺开皇庄,恐顾此失彼,此臣浅见也。”
有了襄王起这个头,其他藩王也都纷纷附和,道。 “不错,陛下,襄王所言有理,朝廷向来赈灾得当,流民问题不过一时,还是让百姓回归乡里,才是妥善之法。”
“对对对,正是如此……” 不过,说话的都是几个相对年轻的藩王,周王等人却是捻着胡子,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却并没有正面回应这几个藩王,而是朝着一旁的怀恩吩咐了两句。 于是,怀恩拱手领命,不多时,他带着两者小内侍折返回来,手中已经多了几本厚厚的账册。 命人将账册递下去,朱祁钰道。 “这是这几年下来,几处皇庄每年的收成账目,包括后来皇庄改建之后,收购田亩,民宅,购置种粮,耕牛的花费,都计在其中,诸位不妨瞧瞧,或许能够对皇庄有别的看法。”
即便是登基之前,朱祁钰作为宣宗皇帝唯二的子嗣之一,也是有不少的赐田的。 所以,他在京郊的田庄,自然不止一个。 诸王手里的一本账册,各自记载的不同大小田庄的账目。 其实,看到账目的时候,诸王心中其实已经猜到天子想要说什么。 但是,真正当他们看到这些账目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