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连东西市的青石板街中铺设了玉珏般的鹅卵石块,一行迎亲队伍张罗打鼓,鼓声震天,添了抹喜庆,又给人一种虚幻美景的假象,不过这一刻似乎要隽永不朽,要真让人以为成都有多么丰衣足食了。
陈庚云与杨广厦一前一后走在迎亲队伍身后,左顾右盼,目光尽头的道路拐角处,麻溜地滚来一个人影,背上驮着一个风韵犹存的色衰女人,底下的人喘着大气,却愈发有劲起来,舍了三五代气运般拼了老命冲了过来。 他的目中似有慌乱无措,也有恐慌惧怕,像是阴漕里活了大半光阴的老鼠见着光亮似的。 杨广厦嗤之以鼻:“青楼的龟公啊,是哪家大爷腿脚崴了走不动路,叫了下人叫你背着这风流泼妇送到他府邸?活该一辈子下贱!”他听到话音开头,首先是惊了一颤,而后转身过来,看到陈庚云二人仪表不俗,头便愈发低垂了下去,目光闪烁着,像一条折了腿的狗,灰溜溜离去了。 陈庚云没被这大煞风景的人与事扰了兴致,他同杨广厦同行,本就是相约好了,要到南市看看。 迎亲队伍渐行渐远,陈庚云也就收回目光,二人沿街而行,杨广厦费心费神的为陈庚云讲解蜀中派与异州派的产业归属,以及坐落成都的各个江湖门派间的恩怨。 二人的脚步停在了南门大街,面上扑盖着萧瑟秋风,街道一片荒凉。 远远地,一道身影走路摇摇晃晃一上一下,原来是被棍棒打瘸了一条腿,烂了些的血肉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不值得去行医问药,于是落下了终身之疾,他细小的双眼里爆射出精光:“两位爷,这地方可不太平,是要找人吗?”
陈庚云正要开口,听到身后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侧过头去,正好在与车辇里的一个男子对视一眼。 陈遇龙! 陈庚云看着车辇驶向了一处巷弄,脑海里清晰印刻着陈遇龙方才那一抹不经意似的笑,于是问道:“你认得那车辇么?是去做什么的?”
瘸腿男子犹豫不决,见杨广厦抛出一枚铜钱,顿时笑颜逐开,但也带了些凝重:“啧,那是蓟王次子,陈遇龙的车辇!说起来,若不是这些日子他经常驱车至此,小人也不会认得他,据说是笼络什么生意…不明白…” 瘸腿男子继续说道:“哦,想起来了,那巷弄里的住户中,有人做了龟公,是蓟王府名下青楼的人,大抵是来寻事了。”
陈庚云摆了摆手让他离开,心里生了几分怒意:“这成都城,倒是他陈遇龙的私人林苑了!我燕王府的地盘,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管!”
杨广厦附和道:“是啊,世子殿下!让这姓陈的好看!”
“该说不说我也姓陈…” “哦…” 新雨过后,浊黄的泥巴地一踩上去便是黏糊糊的。陈庚云二人未走出巷子,便听到了惊雷般的掌掴音。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一位体态臃肿,脖颈上戴了几条金银链子的富商气得满脸猪紫红,他连拍了身下之人几巴掌,仍觉得胸中气壑难平,便一脚猛踹他的肚子,直踹得其人在地上低吟,如蜈蚣般颤动。 “李员外…嘿,不要动了肝火,这下人不知轻重,误闯了您的小阁,打扰了与佳人的雅兴,来人啊,棍棒伺候!”
陈庚云瞧得仔细了,说话的人正是陈遇龙,只见他话一出口,身边的护从便提起了镶嵌狼牙的棍棒,这一棍子下去,普通人便是个半死。 “慢着!”
陈庚云与杨广厦深深皱着眉,目色凌厉,四只眼睛死死瞪着陈遇龙,一直走到他的身前。 陈遇龙只道是谁,原来是那个如丧家犬般每月就要病发的世子殿下,见其身后无人,面色便倨傲几分,昂起头,笑道:“世子殿下,什么事把您引来了。”
陈庚云喝道:“当街打人,按律法,以勋贵标准,应处以罚俸入狱的罪责,再者,你这做不成下一代蓟王的旁系子孙,不应当来我大燕治下欺压良民。”
陈遇龙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朝旁人看了几眼,转而戏谑着笑道:“良民?殿下,我这可是惩治致使我们太康风气败坏的青楼中人啊,再说了,大燕治下是谁的土地?天子!天子是太康家的陈姓!怎么有人姓陈,赝品还要拿来当做真品了?殿下!我脚下踩着的不是天子的疆土吗!”
陈庚云冷笑道:“穿凿附会!口齿伶俐!”
杨广厦忽然坐不住了,大骂道:“陈遇龙,你真不是个东西!老百姓口里说的官商通奸沆瀣一气,说的就是你这狗杂种!借着老百姓无知,便打着燕王府的旗号招商敛财,做着下九流的生意,你是真不嫌脏啊?你蓟王姓陈,我大燕便不能姓陈了?强取豪夺!竟然还夺到姓氏上来了!九国乱战时你父亲在做什么?在战场上尿了一身,哈哈哈!”
陈遇龙被气得脸歪嘴斜起来,这人啊,是最怕被揭开家长里短,这是挂在脸上的面子,杨广厦属于是直接不管那些弯弯绕绕,直接给了他当头棒喝。 陈遇龙几乎是咬碎了牙齿掀开纱布上了车辇,怨恨道:“哼,我们走!”
所有闹事之人都夹起尾巴离去,陈庚云长舒一口气,多年的郁结,解开了一些。 而车辇之上,陈遇龙坐落的位置,已经有仆从端上一杯解凉去热的茶水,陈遇龙没有饮下,脸上也丝毫没有方才那愤懑的气色。 陈遇龙仿佛变了一个人,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瞳眸比古井还要深邃:“真是奇怪,陈庚云…什么时候敢这么跟我说话…又是什么时候和杨广厦搭在一起的…” “二殿下…这杯茶可去火气…” “不用了,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人,我的脾性你还不清楚?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的,也给自己留一个退步的台阶。倒是李员外…我这龟公没能调教成知事的奴仆,多有得罪。”
“哪里,那几巴掌下去,算是解了闷气,以后,还是得靠着二殿下为在下的生意撑撑场子。”
“当然可以…” …… 陈庚云与杨广厦看清此人的面貌,吃了一惊,这不正是半个时辰前见到的驮着一个风流女子的龟公吗? 陈庚云的目光有些动摇,但当回头一看,见到那伶仃的正被秋风卷走几根枯草的茅草房,见到那白日里哭求着让人多长了些价钱的卖野菜的老人家,见到死死埋在爷爷大腿深处仿佛这便是无忧乡桃花源的女童,责备的心思便暗淡下来。 这茅草屋真用不得家徒四壁来形容。家徒四壁者,便如同寒门子弟,寒门子弟是落魄贵族。家徒四壁,也得先有一处能休憩的屋子,得有四壁,这里面的茅草都被雨水压得陷了下来,屋子里进不得人。 贫苦人家出龟公,便与走私贩卖人口无异,生活难以为继,父母便忍痛将子女送往青楼,这中间还要被牙子剥上一轮。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陈庚云正要将此人扶起,他却兀自站了起来,带着癫狂的傻笑:“伯父!伯父!我明媒正娶得了个媳妇儿,嘿,我这就让她来见您!”
说罢,他挥舞着断袖,一面左右失衡地蹦跳着一面大笑而去。 陈庚云没有去追逐他,与老人搭起了话:“老人家,家里还有余粮吗?”
花甲之年的老人鱼尾纹深了几分:“说什么?没听见!”
“余粮,余粮!”
杨广厦大声了些。
“鱼…鱼粮啊…这…这粮食都吃不起了,怎么还吃得起鱼肉呢?没有!官府又要上缴粮食了?咱们家连一块耕种的田地都没有,哪里有粮食交给他们!”陈庚云与杨广厦默了下去,杨广厦缓了缓,便从怀中取出十几枚铜钱:“老人家,这应该够你们一月用度了。”
老人家的鱼尾纹散了开来:“不…不能收啊,我割了门口一箩筐野菜,才卖一文钱,换了些盐油,这人不吃这两样,便没有走路的气力。十几文太多了!”
杨广厦对老人家细心解释着,这才让其默默收到怀里。 老人家终于露出笑意:“两位公子真是大善人,赶跑了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护住老夫的侄女得以没有被他们掳走不说,还给予铜钱,这…真是大好人啊。”
陈庚云越过二人,自顾自地走到了屋子里,两张铺在地上的破棉絮毯子,一张应是拾荒拾来的缺胳膊少腿的矮凳,墙角一些放得腐烂的无法辩识的食物,便是这茅草屋的所有陈设… 陈庚云拨开面前的柴扉,忽然发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再拨动几下,手上便感知到一丝冰凉的感觉。 “刀…还是剑?”
陈庚云抽出埋在柴扉里的物什,这是一把多年未开鞘的弯刀,覆于其上的锈铁昭示了其存在的年份。 陈庚云将平平无奇的弯刀放至原位,了。这时,那疯癫的声音再度响起。 “伯父,我回来了!是巧儿姑娘,我一直以来便与您说起过她,她温柔端庄,贤淑近人,大老爷们都喜欢她。”
老人家听到后面的话,眉头颤抖,近乎瘫倒地走了几步:“是…是娶的哪里的姑娘?”
“伯父!是老鸨赏给我的,她人可好,见我端茶送水擦盏洗碗做得勤勤恳恳,便赐我与巧儿姑娘一段姻缘,别人劳苦一辈子,却断子绝孙呢…您不是一直指望着再出个男丁吗?来,巧儿,掀开你的头纱,见一见伯父,你便直接叫父亲吧。”
陈庚云二人一时间痴得说不出话来,老人家则是险些不省人事。 谁家娶了风尘女子,传出去,便是满门的骂名狼藉,屋中人便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 做了半辈子甚至一辈子的龟奴,含辛茹苦接待着来往的大官人,那些下流低贱的女人愿意迎着客人笑靥如花,也不给他们这些把奴性刻在骨子里的人一点好颜色看看。 同样是做奴的,我流的汗水是香风阵阵,你呢?泥垢层层,叫狗恶心! 唤作巧儿的女子掀去面纱,露出了半老徐娘的面孔,她是那批女妓里最老的一位,本着还能沾染风尘数年,快活悠哉,但堕了胎儿的次数甚多,已是没了招待的能力。老鸨无奈之下,便赠与龟奴男子,好让他传宗接代。 老鸨记得,巧儿记得,都记得堕胎的事,唯独是龟奴男子,大抵也许记不太清了。 巧儿铺施了一层层又一层粉黛的面上露出厌恶之色:“季尘,这和你说的可不一样,日后无虑的生活,你给不了我,况且你招惹了李员外,我与你在一起只会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这棵决计不再留念往昔的青天大树,和你待不到一块!”
季尘恍若天塌了般地死死拽住巧儿的细纱衣角,只听得撕拉声起,巧儿没有丝毫防备地倒了下去,面上妆容模糊了。 “季尘,有些话应当与你挑明了说,我怀了李员外的子嗣!以后我是母鸡变凤凰,你能给我什么?放开我!你一生一世都只是卑微的龟奴!”
巧儿离开了很久。 季尘瘫坐在角落,仰头看天。 忽然涕泗横流,嚎啕大哭。 “父亲…父亲…我的媳妇儿,跑了…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年少的我…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