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凌雾山庄,也是这般时节,但今年的秋,比去年来得更早、更浓,寒意愈盛,而愈是山花斑斓,五色缤纷。“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燕思空拈起一片火红的落叶,发现这叶子生得如此标志,却也逃不过落地成泥的结局。封野眺望远处的景山大营,心里想的却是他征战在外的封家军:“此时辽东怕已是寒风刺骨了。”
“要穿棉衣了。”
燕思空淡淡一笑,“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爹都要领着将士和百姓一同上山,砍掉几里地的杂草树木,辟出一条防火线,否则这天干物燥,稍有不慎便可能惹来大火焚山。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镰刀把我的手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
他还记得十一岁那年他第一次上山,元南聿要跟他比赛,看谁砍得多,他砍了一个时辰就累得坐地不起,元南聿便趁着他休息,偷偷把自己砍得塞到他这边,就怕他难过。小时候看似他更早慧、更懂事,其实元南聿更会体贴人心,处处为别人着想,他幼时总希望亲生父母能给他生一个弟弟,他万万想象不出,弟弟会那么、那么地好。封野拉起他的手,翻看他的掌心,那里只有烧伤的浅浅疤痕。燕思空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掌,他不愿意封野看到这个“伪造”的疤:“水泡怎会留疤呢。”
“嗯,是啊,只有这烧出来的疤。”
封野竟还有几分得意,突发奇想道,“对了,你把我的匕首当了,便将这个疤作为你我之间的信物吧,要不,我也去烫一个,如何?”
“胡闹,怎可干这种蠢事。”
燕思空抽回了手。“有何不可?信物既要独一无二,又要有特别的意义。”
“不可,我不要这个信物。”
燕思空转身往山下走去。“为何?难道你怕我受不了灼烧之痛?”
封野调侃道,“亦或你还在为这个疤生气?”
“因为它不是独一无二的!”
燕思空大声道。封野怔了怔。燕思空顺了一口气:“世上有疤之人千千万,这怎么会是独一无二的,你不要去干蠢事。”
封野耸耸肩:“好吧,但那把匕首却当真是独一无二的。”
他有些失落地说。“……我当时走投无路了。”
封野忙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再次上前,拉住燕思空的手,指尖温柔摩挲着他不平滑的掌心,“你我能再重逢,其他什么也不重要。”
燕思空微微一笑:“是啊。”
“我们下山吧,赵将军还在大营等着我们,待与他庆完功,只你我二人之时,我们好好聊聊过去,我虽然以前不曾在你身侧保护你,但我以后都在。”
封野看着燕思空,满目深情。燕思空回以温柔的笑意。——赵傅义见到燕思空,很是热情,帐内已经设好了酒宴,曾同去平叛的将军们分坐左右,在等着他们。施礼完毕,二人入座,赵傅义笑道:“因战事损耗过大,又逢太后染病,陛下不允大肆庆功,但咱们可必须庆贺庆贺。”
众人面带喜色,此时便不太拘泥礼数,有的粗莽将军直接大笑着拍起了酒坛。“可惜长史大人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
赵傅义举起杯,恭敬道,“这第一杯酒,要先敬陛下,若无陛下之英明神武,以浩浩天恩庇佑我大晟子民,必无今日之大捷。”
“敬陛下浩浩天恩!”
众人齐声喝道,一饮而尽。赵傅义举起复又满杯的酒:“第二杯,便敬狄将军和长史大人如何?”
孙凤道:“狄将军神勇果决,长史大人运筹帷幄,此平叛之战,二人功不可没,敬狄将军,敬长史大人!”
众人又干杯。“这第三杯嘛,便要敬我景山……”“哎。”
燕思空笑着打断赵傅义,“大将军莫怪下官无礼,这第三杯,怎么都该敬大将军啊。此战大将军收夔州、破荆州,又在洞庭湖上大败梁王三万水军,一战而名扬天下,永载史册,可是居功至伟啊。”
“哈哈哈哈哈——”赵傅义大笑道,“此战上有天子福荫,中有狄将军、长史大人、世子、燕大人和诸位将领之协力,下有我大晟男儿奋勇杀敌,我赵某万万不敢居功,还是该敬我们的将士。”
“该敬大将军。”
燕思空劝道。众将士也纷纷附和:“该敬大将军。”
赵傅义推辞了几次,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哈哈笑道:“此帐内无外人,那赵某就厚颜一回。”
众将士齐齐起身,走到大帐中央,封野双手托斛,高声道:“大将军鞠躬尽瘁,力挽狂澜,攻必克,战必取,护佑我大晟江山万民,敬大将军!”
“敬大将军——”一屋子武将喝起酒来,简直要将军帐掀飞,吆喝声、斗酒声、笑骂声不绝于耳。赵傅义特意将封野和燕思空召到了自己的桌前,借着三分醉意,拉着燕思空的手,说:“思空啊,我赵某要好好谢谢你。”
“大将军哪儿的话……”“思空。”
赵傅义郑重地说,“出使夔州,和穿南岳急袭岳阳,可都是你的主意,若没有你,此战胜负还是两说。”
他低声道,“我私心里,你比梁广功劳还大。”
“不敢当,万万不敢当。”
燕思空谦虚道,“下官仅是做了分内之事。”
“哎,我赵某人可是真心的。”
赵傅义又看向封野,“还有世子,你伏击梁王的援兵,带兵十日穿越南岳山,其中之凶险,可谓九死一生,你贵为世子,大可不必涉险,但你身先士卒,一马当先,若无你之悍不畏死,将士们根本冲不出埋伏重重的青须谷。”
封野拱手道:“为将者自当置之生死于度外,一心报国,无论贵贱。”
“好,都是我大晟的好儿郎!”
赵傅义晃晃悠悠地自己满了一杯酒,“来,这一杯,我单独敬你们。”
“大将军……”“来嘛。”
三人互敬对饮。赵傅义放下杯,感慨道:“听说,前些日子葛钟问斩了?”
燕思空眼神一暗:“问斩了。”
“我本已允诺过他,从轻惩处他的儿子,没想到长史大人还找到了那么多他的罪证。”
赵傅义摇摇头,面上却并无遗憾之色。“葛勇罪孽累累,也是自食其果。”
赵傅义点点头,突然呵呵笑了起来,颤巍巍地要去拿酒。封野给他倒了一杯。赵傅义二话不说,自己闷了一杯,俩人想要阻止都来不及。赵傅义长长地“嘶”了一声,笑道:“痛快,痛快。”
燕思空劝道:“赵将军,豪饮伤身,适度吧。”
“今天高兴啊。”
赵傅义含糊地说道,“其实,我今日庆功,不仅仅是为了平叛大捷,还因为,因为……”他笑道,“因为葛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封野皱眉道:“什么意思?”
燕思空一把扶住赵傅义:“大将军,您醉了,不能再喝了,我抚您回内帐休息吧。”
“不不,我没醉,这点儿酒若能放倒我,何来的醉卧沙场之英雄气概?”
赵傅义将酒杯怼向封野,命令道,“给我满上!”
封野只好又给他满上了一杯。赵傅义突然举杯敬天,酒液晃荡着洒了一半,他浑浊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伤感:“这一杯,便敬我曾……曾赏识的一个人,一个被……葛钟害死的人。”
燕思空身体一抖,被美酒浸染成潮红的面颊,突然没了血色。封野狐疑道:“谁啊?”
赵傅义将酒杯凑到唇边,边喝边洒,口中含糊地说着:“……元将军,你在天之灵,可……可瞑目否?。”
封野紧蹙双眉:“谁?”
“广宁,元……将军。”
赵傅义半眯着双眸,已显困倦,“你那时还小……”封野猛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了燕思空。燕思空已经镇定下来,他淡淡地看着封野,目光沉静如水。这一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