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场面最大的活动莫过于—— 过节。 有三个跟佛家关系紧密,从寺内发展到寺外的节日,在唐朝长安差不多已经达到全民参与的地步,分别是四月初八佛诞节、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十二月初八佛成道节,也就是所谓腊八节。 不过,其中最有华夏特色的应当是七月十五,俗世称其为中元节,道家称之为地官赦罪日。 早在东汉末期,道宫内就已经尊奉天官紫薇大帝、地官清虚大帝、水官洞阴大帝,七月十五被正式定为节气。 而佛教作为外来教派,根本没有相关说法,为了能够传教,就立刻跟风起来,内涵也照抄道门—— 为亡故亲人祈福赦罪,准备供奉喂饱阴间恶鬼,使先祖灵魂免于遭罪,同时也告诉祖宗,家里今年收成如何、添了多少人。 由于和尚经常给予百姓小恩小惠,不断发展信徒,道家则走上层路线,门槛高,讲究缘分之类。 因此,在这一天各大道观比较清净,就是设置斋醮表达对清虚大帝的礼敬,跟善信一起喝杯清茶之类。 佛寺则异常热闹,连小沙弥都无法清闲,必须跟着师父一起在外面迎客。 说实话,孟凡还是比较好奇佛家这个外来户到底会怎么搞,一缕神魂飞上高空俯瞰,看到了很多贡物堆,比如幡花、灯烛、衣裳、水果、点心、素菜之类,悉数装入一个个大盆。 毕竟名为盂兰盆节,确实是一个个盆子,至于盂兰这个迥异于汉家文化的词汇,则是舶来品,用民国那时候的话讲:洋玩意儿。 过去在港岛世界,跟那位圆通大师闲谈时聊过,一个约莫在南北朝形成的音译词,本意为倒悬,指鬼魂在阴间受苦煎熬的苦痛感觉。 【七月十五日,具饭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床敷卧具,尽世甘美,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换而言之,就是把你最好的东西,不局限吃喝,蜡烛、香油皆可,甚至衣服和床上用品,也是来者不拒,全部放在盆子里,送到寺庙里给高僧们享用。 如果这么做了,你家因生前罪孽而在地狱受苦的先人就可以超脱。 嗯……总感觉有种骗吃骗喝的意味在,但存有仙佛的世界,和尚们应当是收钱办事的,至少孟凡面前这家寺庙,法眼确实有看到有佛陀虚影在享受香火。 “明天长安各家寺庙会安排俗讲,以前还觉得挺有意思,现在就感觉也没什么。”
李令月认真道。 “若是导人向善,听听也没什么。”
孟凡回答。 太史局有人提过这事,那位楼观道同修对佛门的厌恶,简直是不加掩饰,这般形容—— 贼秃借着偷来的节气,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第二天整顿仪容,穿好法衣,聚集到他们佛堂前的园子里,开始表演猴戏:目连救母。 “我记得不远处有一家寺庙,今日也举办俗讲,郎君要进去看看吗?”
上官婉儿好奇道。 由于出门前特意换下道袍,又没有修持酆都黑律,倒也没有太多限制,别自己脑残,非要欺师灭祖加入就好。 “那就去见识一番吧。”
略作思索,孟凡回答。 事实上,他并非那种喜欢一棍子打死的道士,部分高僧也确实值得敬重。 而历史上为何屡屡灭佛的原因,孟道长有所了解,北宋真宗之前大和尚随意搞三俗,根本没修行的样子,还喜欢兼并土地,利用身份便利,不向朝廷纳税,肥了自己、肥了佛陀金身。 一旦国家遭到外族侵犯,和尚个个不打仗,全部闭门念经,坐看战乱爆发,要是行走世间看到种种悲剧,最多低头诵念阿弥陀佛,宣一声佛号,半点血性都没有。 现如今,唐朝尚未衰落,尊重该教不假,但严格限制民众抛家弃子遁入空门,避免朝廷财政入不敷出。 同时,一些德高望重老和尚会严格约束门下,督促后辈钻研佛法、大慈大悲,并不吃信众的白食,自己也会开垦种地,实现自给自足,并施粥、施饭。 由于长期居于宫内,像是被锁住一样,上官婉儿放松下来以后,开始对各种事物好奇,希望亲自看一看。 当来到一座恢宏气派的寺庙门前,一行三人遇到了浩荡“送盆官人”。 皇家气派不同于常人,装供奉的大盆子金镶点翠,铸造装饰再加上里面供奉的珍宝花果,少说得花费百万钱。 队伍里放置两副神座,即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周围被幡节、龙伞、帝冕、龙袍簇拥着,庙号则写在龙纹大旗上。 就这样,一路从皇宫里抬出,仪仗威严,文武百官都得立在光顺门相送,敲锣打鼓送到寺里,短暂陈设一天,接受各种法事。 今上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下旨修建的慈恩寺,同样有着高规格仪仗。 而天后生母杨氏,因笃信佛教,所以今日承办佛事的寺庙,亦心里乐开了花…… 孟凡其实也曾有机会大赚一笔,但他没要,毕竟抱云观就自己一人,搞不来锣鼓喧天的场面,也觉得完全没必要,劳民伤财。 如今这盂兰盆节,已经被佛家搞得不伦不类,行香拜佛是个人自由,没必要进行指责,但攀比就不对了。 用供盆暗自较劲! 对标地官赦罪日的盂兰盆节,所宣扬的就是竭尽所能去供奉,让高僧们吃饱喝好,如此方可减轻祖宗罪孽。 而你一个四品官所捐,竟不如五品官多,莫非不孝顺? 不孝! 那当什么官? 谁给寺庙送的东西多,谁就孝顺,谁就有面子,谁就能扬名。 类似于后世去寺庙烧香,九十九套餐、九百九十九套餐、九千九百九十九套餐、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套餐…… 和尚不断暗示香客越贵越好,佛渡有元人。 最关健之处在于,历朝历代将这个跟孝道连在了一起,自下至上,攀比成风,宁可自己吃不上饭饿死,也得想办法往寺庙里送。 至于真饿死了…… 问题不大! 佛家宣扬,今世本就是为受苦而来,各位善男信女这般虔诚,死掉也是好事,下辈子一定享受福报。 “下次得上书朝廷,禁止此等铺张之举,三根香即可,心诚则灵。”
中元节都不忘谏言,孟道长真没白吃国家禄米,而且他还觉得,厚葬之风也需要打压一下。 太史局不少同僚经常说,这种风气如今又兴盛起来了,早在太宗贞观年间就有此论: 虽然为亲人送终的各种做法,已经详细地写在各种礼仪法典中,失礼违法的后果,刑罚上规定的也很清楚。但一些人还是以厚葬来奉终,以建筑高坟来行孝,为死者准备的衣衾棺淳极尽奢华。 民间一些贫因者,为了厚葬甚至不惜倾家荡产,这种做法实在是徒伤教义,无益泉壤,为害太深了,以后这种现象应该加以禁止。 那时候,唐朝建立伊始,百废待兴,丧葬上就沿袭隋朝,有铺张奢侈的苗头,但却及时被朝廷止住。 但到了今上,随着经济恢复与发展,厚葬之风再度盛行起来。 此外,二圣本人还带头…… 渐渐地,民间已经有了这种说法: 追天伦之厚情,悲同器之生落,感孀妇之昼哭,念孤女之号擗,尽力竭财,以资窀穸。 厚葬亲人,已开始深入百姓观念之中,宁可倾家荡产也要如此。 诚然,朝廷已经有大臣注意到此事,已故宰相萧瑀率先践行薄葬之风,遗言:我死后只穿一件单衣,棺材必须轻薄,里面放一张席子就好,儿孙不许增加别的东西。 前几年病逝的刑部尚书卢承庆亦是如此,叮嘱儿孙务必用寻常衣物装殓,坟墓高度能让人看到就好,墓志铭只记录官职、爵位、年代,其它修饰一概不要。 此时此刻,走在佛寺之内,听闻孟凡所言,上官婉儿心中一惊,凑到他身边附耳说道: “郎君,此事得审慎而为。”
衮衮诸公都在助长厚葬之风,穷奢极欲,清流越来越少。 龙朔二年,为巴权臣结李义府,在其改葬祖父时,惯于溜须拍马的三原县令,私自征发百姓为其服役。周边七县的县令一看,生怕被比下去,连忙带领青壮丢下农活,过去免费为其祖宗修坟。 不仅如此,高陵县令张敬业胆子太小,担心自己的忠心没被李义府看到,亲自在工地上干活,不敢偷懒。 堂堂县令呐,本该为治下百姓谋福祉,结果去抱权臣臭脚,把自己累死了! 滑天下之大稽! 而朝廷非但没有下旨训斥追责,反倒是听之任之,李义府早就死去的祖父再葬那天,王公大臣纷纷送钱送物,为其添置陪葬品,车队排了七十里,从长安灞桥排到三原县。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里面水很深。 不过,上官婉儿眼见孟凡似乎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心中暗暗着急,纵然有二圣宠信,可以通幽及玄,也必须慎之又慎。 要知道,不止佛门,很多道士也借此大发横财,要是把两教高人、朝廷百官全部得罪齐……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孟凡微笑,示意上官婉儿没必要担心,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令其稍稍心安,决定暂时不管此事。 清闲这么久,总该整个大事出来。 另外,此事虽是突然想到,但越想越觉得可行,于国于民都是极好,能让生者享福。 谁家先人希望后代连饭都吃不上? 倾家荡产去埋葬尸骸,那才是不孝,只会吸引盗墓贼惦记,让丧天良的小人从中得利! 左手边,因为道法作用,李令月并未听到两人的议论,此刻正在寺院内蹦蹦跳跳,看起来格外活泼。 之所以能够如此跳脱,跟官府告身脱不开干系,孟凡不愿暴露太史令的身份,以免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道家真人携美游览寺庙, 亦或,太史令与公主关系亲近,二圣意欲撮合二人。 如此就拿另一个身份遮掩: 正七品太常博士。 不高不低,正正好。 若有心人跑去太常寺查证,答案是绝无此人,可象征身份的告身却又真得不能再真,户部连相关档案都有。 大雄宝殿之前,一座院落之中,已经早早挤满了百姓,前排的席地而坐,后排站着挤着,摇着扇子扶着树,个个喜笑颜开,真有种准备看猴戏的架势。 而僧人也不太讲究。 俗讲,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怎么俗怎么来,用后世的话说: 接地气。 由于身份之故,孟凡等人白得三个前排座位,大抵是想要多赚香油钱,奈何他决计不会捐。 只听一声吆喝,鼓磬齐鸣。 主讲的大和尚从边门走出来,启齿高诵佛号,开始了万众期待的俗讲。 跟僧讲不同,只是简单走了一下流程,就直奔主题: “……见其母亡,生恶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食未入口化为火炭,遂不得食……” 简单的散句不见得有多押韵,僧众闭着眼睛拖长了腔调摇头晃脑,然后更俗的桥段出现。 一个和尚夹着嗓子,嚎叫起来: “我为前生造业,广杀猪羊,善事都总不修,终日咨情为恶。 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浑身遍体,总是疮疾。受罪既旦夕不休,一日万生万死。 目连,目连啊……” 扮做老妇人的样子嚎了几嗓子,另外那几个和尚开始敲木鱼合唱,时不时以袖掩面做凄苦拭泪状,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这时候,适时使出低劣幻法,呈现出地狱景象,令百姓胆寒。 一番操作下来,堂下信众特别是心软命苦的女子,早就哭成了一片,纷纷摘首饰掳戒指手镯捐献给寺庙。 负责收东西的胖和尚就差咧嘴了。 什么叫降维打击? 百姓连书本都难以见到,遇到一帮和尚登台演戏,说学逗唱念做打,再配合粗陋的幻术,很容易就能唬住人。 “好秃驴,大雄宝殿前戏弄百姓。”
孟凡气极反笑,目光不由投向殿内的佛祖金身,仿佛再问: 你这些徒子徒孙就是这么弘扬佛法,还要点面皮吗? 寺庙竟成了圈钱的戏园子,怪不得后世宋真宗要打击和尚的三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