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牢头房。 待那沈思孝抄完了认错书,失魂落魄出去。 牢头请示道:“还有一个,现在传吗?”
“有劳了。”
申时行客气的点点头,却将沈思孝的奏本吹干墨迹,连带之前的三本,小心收入了夹袋中。显然没有给艾穆看的意思。 做这动作时,他看一眼赵守正,只见赵二爷专心看着墙角的老鼠,仿佛没注意他的动作。 申状元心头一颤道:‘公明哥哥又开始藏拙了。’ 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火火中取栗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会烫到手。唉,但是没办法,该出手时就不能犹豫,谁让自己没那么个好儿子呢? ‘不过这次露一手之后,也得跟公明兄一样继续藏拙,在张相公的手下才能长久。’申时行暗自警醒道。 待到艾穆被带进来,申时行便开始劝他向张相公认个错,但既没提张相公决意返乡,也没说那四个宝贝都已经低头…… 反而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听说去年审查陕西死刑,全年只处死了两个。御史担心交不了差,你却不肯增加死刑人数,张相公还亲自找你谈过话,但你依然不改,最后被罚俸半年。”
“不错。”
艾穆点点头,淡淡道:“我不以人命博官也。”
“似乎今年朝廷又让你审查陕西的死刑……”申时行缓缓说道。 “是。”
艾穆点点头。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申时行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想一想又搁下了。 “担心什么?”
艾穆反问一句。 “不担心就好。”
申时行清清嗓子,笑笑道:“我还以为你担心这次再完不成名额,会惹张相公不高兴呢。”
“当然会惹他不高兴,但吾宁肯听差夺官,也不滥杀人也。”
艾穆淡淡道。说完眉头倏然一皱,紧紧盯着申时行道: “少宗伯什么意思?是说我艾某人上书言事,是因为担心被罢官,所以先下手为强吗?!”
“你看,你还是多心了。”
申时行叹气道:“放心,张相公绝对不是那种人。当然,你也不是。”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申状元别把话说太满!”
艾穆冷哼一声。举人出身的官员,在这个唯出身论的官场中,性情都会难免变的偏激。 已然话不投机,申时行再苦口婆心的劝他,也入不了艾穆的耳了。最终他无奈道:“好吧,既然你不愿上本认错,我也不能替你写本,只能祝你好运了。”
“多谢!”
艾穆冷冷一笑,起身而去。 “唉,本想善始善终,孰料还是未竟全功。”
申时行叹息一声。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
赵二爷当官的套话是一套一套熟得很。 “呵呵……”申时行略略尴尬的一笑,以为赵守正终于忍不住讽刺自己一下。他麻利的收拾好带来的公文包,对赵守正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明兄,咱们走了。”
“嗯嗯。”
赵守正点点头,便和他离开了诏狱。 ~~ 张大受前脚送走两位侍郎,刚转回二厅,便有番子呈上了窃听笔录。 虽然之前谈话是屏退左右进行的,但这里可是专业窃听二百年的东厂!公公们赌上自己的命根儿,也绝不容许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有自己监听不到的内容! 哪怕是牢头房中,他们都埋了窃听用的铜管,在隔壁能把赵二爷的放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大受拿过密封的卷宗,看一眼上头还没干透的火漆。对那负责监听的司房道:“把副本销毁,今天牢里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
“干爹放心,孩儿们晓得轻重。”
司房太监忙点头应声。 “嗯。”
张大受哼一声,便拿着那卷宗出了二堂,穿越长长的回廊,来到后头一处轩敞的院落。 只见院中假山修竹、菊花盛开,焚着香、煮着茶,有琴师抚琴、有画童捧画。地上落满红叶未扫,还有白鹤悠闲漫步。 人间炼狱般的东厂中,居然有这样极富人文雅趣的天堂! 这里是提督东厂太监的住处,十一年前就属于冯保了。 冯公公可是大明最文雅的太监,好的就是这个调调。上有所好,下面人自然要给安排上,哪怕冯公公不常来,这里也每天洒扫,日日如新。 况且冯保今天是在的。 他正在和一个客人借着冬日的阳光,欣赏一副长长的画卷。 只见那画卷宽倒不宽,却有五米多长,绢本设色,用笔兼工带写,真实生动的描绘出北宋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繁荣景象。 “怎么样,咱家珍藏的这副《清明上河图》,还能入得了小阁老的法眼?”
冯公公面带得色问道。 “简直太能了。”
客人正是赵昊,他已经被这副害死王世贞他爹的长卷彻底迷住了。甚至掏出了放大镜,逐帧逐帧……哦不,逐寸逐寸的欣赏上头每一个人物、每一座建筑…… “小阁老这么喜欢?”
冯保还没见赵昊这样过呢。 “嗯嗯。”
赵公子眼都不挪的点点头。 “那就送给你好了。”
冯保说完一阵肉痛,但比起赵昊给他带来的利益,区区一幅画算的了什么。反正宫里有的是,再偷几幅就是……呸呸,读书人的事怎么叫偷呢? “送给我吗?”
赵昊闻言一喜,刚要答应,旋即想到什么,摆手道:“还是算了吧,君子不夺人所爱。再说怕也妨我。”
“哦……”冯保一愣,旋即想到此画的前主人,正是最知名的一任小阁老。 前头说过,《清明上河图》原在昆山顾鼎臣家,后来被严嵩父子巧取豪夺到手中。严嵩倒台后,家产被籍没,这幅画就没入宫廷了。 至于眼下这幅画从内库跑到冯保的手中,那就纯属基本操作了。 “哈哈,好吧好吧,是咱家没想到。”
冯公公不禁大笑道:“那就再送你副别的,有什么想要的字画只管说,只要大明朝有的,咱家都给你弄来。”
其实主要是指内库。内库以外的地方,赵公子想要什么弄不到?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赵昊笑着应一声,便听到有人走近。 两人循声望去,来的正是张大受。张公公满脸谄媚的进趋上前,先跟赵昊唱个喏,然后将那卷宗奉给冯公公。 “两位状元回去了?”
冯保一边用长长的小指甲划开火漆,一面淡淡问道。 “儿子亲自送到门口的。”
张大受细声细气答道。 “没被看出来吧?”
赵昊笑问道。 “咱家已经尽力不客气了。”
张大受忙赔笑道:“可两位状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尤其是赵状元实在太有气势了,咱家都不敢跟他对视。怕是没有公子提前吩咐,也得乖乖听他的话……” “哈哈哈,张公公太会说话了。”
赵昊明知道他夸张了,依然笑得合不拢嘴。掏出一张会票递给张大受道:“天冷了,给弟兄们添身棉衣。”
“平时公子给的就够多了,这点事哪好意思再要钱……”张大受一边推辞,一边看向干爹。 “给你就拿着,小阁老送出来的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冯保淡淡一笑,将那摞窃听记录递给赵昊道:“瞧瞧,有什么不合适的,直接抽掉。”
“我还真担心我爹说错话。”
赵昊也不客气,接过记录来细细翻看。 他看完一张,就递给冯保一张,冯保接着看。 盏茶功夫,赵昊看完了记录,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老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不乱讲话,知道分寸了。 待从张大受那听到父亲在二厅的那番说辞后,赵昊就更是老怀甚慰,高兴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嗯,老爹确实成熟了,关键时刻能拿出杀手本能!如此,这个阁就入得! “申状元这手腕真是高啊,佩服佩服。”
那边冯保也看完了记录,张大受便重新装起来封好。 “那是,我爹可没这本事。”
赵昊笑着点点头,跟冯保这儿还是要降低期待的。 “小阁老谦虚了,申状元是谁找来的?接受任务的可是令尊,知人善任这一条,首先就跑不了。”
冯保却大赞道:“这就好比帅才和将才,不一样的!”
“哈哈哈,虽然知道大人在哄我,但我还是很开心。”
赵昊大笑起来。 ~~ 申时行给四名进士官准备了认错书,唯独没准备那艾穆的,显然不是疏忽。冯保也是千年的老妖精了,自然能看懂他的操作。 虽说皇上准备收回成命了,冯公公也急需从这个大麻烦中脱身。但宫里不要面子了?东厂的不要面子了?他冯公公不要面子了? 要是让五个家伙都全须全尾走出诏狱,官照做、牛照吹,往后那些文官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所以宫里不可能五个全放,必须要杀一儆百才行。 但进士的同年同乡太多,动哪一个也会得罪一片。 动个没有同年的举人,麻烦就小多了。而且那艾穆还得罪过张相公,正好可以将所谓公义之争,降格为私人恩怨……对张相公的伤害也可以降到最低。 这方案中,倒霉的只有区区一个举人而已……四舍五入,约等于皆大欢喜。 好吧,已经不能要求更高了。 赵昊也对申状元刮目相看。不是因为他这套熟练的权术,而是因为那大段为岳父大人辩护之词! 他估计,申时行八成知道自己会被窃听,而且笔录一定会送给张相公过目吧。 有了这段话,他的大学士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