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巷前的大坪上,一根四丈多高的带斗旗杆上,一面蓝底红字的旌旗,在北风中猎猎飘扬。 旗面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一串长长的头衔,让人肃然起敬。 旗杆正对着衙门的八字墙。八字墙前,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彰显着封疆大吏的官威。 挎刀持枪的亲兵肃立在栅门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栅门外,停了足足十五顶蓝呢大轿。 穿着红色号衣的轿夫,和随轿的官差胥吏们大气都不敢喘,仿佛会惊扰到衙门内的诸位大人一般。 今天是新任应天巡抚海瑞正式上任的日子。他所辖的十府一州十一位地方长官,以及苏松常镇兵备道、徽宁池太兵备道、督粮道等地方监察官,自然都要前来站规矩。 此时,海瑞一身绯红官袍,端坐在大堂之上,十五位地方高官全都噤若寒蝉,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偌大的巡抚大堂中满是红袍、针落可闻。 直到海瑞开口,才打破了这份死寂。 “诸位都是守令、司道一级的正印官,最短的也出仕十几年,场面话肯定比本院会说。”
便听海瑞沉声道:“咱们不妨直入正题。”
“请中丞训示。”
蔡国熙等人惶惶然,如老鼠见猫一般。 “吴中乃天下首富之地,如今却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迹。本院蒙恩,巡抚江南,当清理积弊、振风隶纪,如此方不负皇恩。”
海瑞朝北方拱拱手,然后斩钉截铁道:“本院以为,清理积弊、振风隶纪,关键是要约束好各级官吏。化民易俗,知府为之,功在一府;知县为之,功在一县。地方正印称职,则一邑百姓安居乐业;不称职则一邑百姓水深火热。”
“所谓‘欲安百姓先正守令’,而欲正守令就要先立法度。”
海瑞一挥手,田柏光便捧着厚厚的一摞纸页出来,分发给众位大人。 “这是本院以在知淳安、兴国时所制订的条约为蓝本,结合江南情况,稍微润色加工,制订的《督抚条约》三十五条。现在颁行给诸位大人,你们回去后,也要颁行给各州县,务必命府州县所有官吏,皆照此执行、不得违反,否则休怪本院严惩不贷!”
说完,他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惊堂木。 吓得一众四品高官齐齐一哆嗦,赶紧打开手中《督抚条约》拜读。 简单说来,这《督抚条约》是海瑞给自己和下属官吏制订的法规制度。 总结起来,大概有五个方面。 一是禁止下属在接待自己时讲排场、摆阔气。譬如规定自己到地方时,官吏不得出郭迎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不许铺毡结彩等等。 二是反对侈靡。如规定自己到州县,只在原有公所居住,不许再行改建;公所中若所有陈设,也只用原物,不得新制;自己到地方吃饭,物价高的地方,每餐不得超过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每餐不超过两钱。 三是禁止贪污及化公为私。规定‘不是为公为民、决不支用公物’,不得用公物请客送礼充人情。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公私不分,混行支用,便以贪赃论。 四是禁止行贿受贿,规定不许给长官送礼,同时也要严防胥吏收受贿赂。如果官员行贿,要加重处罚。 五是严惩渎职。对所有例行和交办的差事,都要按时完成,否则都要受到惩罚。比如各府县负责开饷的官军领不到粮饷,府县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县的俸禄,扣发给官军。 ~~ 看完这份《督抚条约》,蔡国熙和他的小伙伴们全都惊呆了。 这,这,这还让人活吗? 不能受贿、不能贪污、不能吃吃喝喝,不能讲排场,还不能磨洋工……这官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海瑞要求他们做到的,同样也要求自己做到,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更狠更没余地。 这让知府司道们不敢烦言,只用一张张苦瓜脸对着海中丞,可怜巴巴看着他。 “你们不必这样,这三十五条《督抚条约》,已经比从前我在淳安兴国所定的条例宽松太多了。”
海瑞却视若无睹道:“而且每一条,都可以从《大明会典》中找到原文,绝无任何一条是本院凭空造出来,为难诸位的。”
“这……”镇江的钱知府忍不住小声道:“中丞容禀,会典多有不近人情之处……” “因此本院只颁行了三十五条。”
海瑞瞥他一眼,淡淡道:“钱知府还嫌不够,本院现在就可以,专门为镇江府再加几条!”
“不不不……”钱知府吓得毛都炸起来了,忙连连摆手道:“够,够,足够了……” 这不通融还好,一通融还要再给加几条,这他妈谁能遭得住啊? 一众官员马上全都闭上嘴。没人敢再跟海阎王讨价还价。 横竖海瑞就祸祸三年,全当坐三年牢吧…… ~~ 《督抚条例》一经颁行,马上生效。 海瑞当场就开始问责了,他看着站在班末的衷贞吉道: “衷知府,本官翻阅林中丞未完成的公务,发现应天十府,九府已经清丈完毕,唯有松江迟迟未曾清丈,不知是何道理?”
“回禀中丞。”
衷贞吉冷汗津津,出班深躬到底,颤声道:“松江乡绅实力太大,官府亦不能制。为此林中丞曾亲自坐镇督办,还遭到乡民的围攻……” 徐家这条船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他当然要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了。 “不过中丞放心,下官回去就再次着手去办!”
“年底。”
海瑞冷声道:“年底前必须清丈完毕,否则衷知府自劾吧。”
“下官遵命。”
衷贞吉乖乖应声退下。 海瑞又看蔡国熙道:“蔡知府。”
蔡知府吓得打个寒噤,赶紧出班道:“下官在。”
“本院将巡视所辖府州县,第一站,便定在苏州吧。”
只听海瑞沉声道。 “遵,遵命。”
蔡国熙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