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王延浑身是血的拜在马隆面前。 城中纷乱已经停歇。 远远可以望见街巷上触目惊心的血色,仿佛一条条流动的血溪。 民夫们正在搬运尸体,一车又一车,送上城墙,被当成滚石擂木用。 “城中作乱豪强,共十三家,被屠四千七百人,抄掠一百多万缗钱,五十万石粮!”
王延张了张嘴唇。 真正被屠的数字根本无从计算。 王延也只是按最少的估算。 城墙上安静的可怕。 并不是因为死了四千七百人,而是这么多的钱粮。 两百万钱,五十万石粮,几乎是太原府库的三倍…… 士族豪强之富可想而知。 马隆面色不变,“你做的很好。”
王延声音都有些发抖,“将军……此番王氏、郭氏、温氏等家被屠戮,天下士族皆欲啖我等之肉!”
士族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太大了。 太原王氏、太原郭氏,都是响当当的大士族。 当然,留在晋阳城的不是士族的全部,他们早已开枝散叶,从并州到洛阳,都有他们的土地。 王昶一脉就被迁往洛阳。 郭淮一脉迁往阳曲。 “今日我非此即彼,难道只允他们杀我们,不允我们杀他们?”
马隆的话很多。 王延却双膝跪下:“将军难道就不想想后路?屠戮士族,即便在杨秦也无立足之地。”
秦国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没有军功,没有根基,处处都遭人冷落。 马隆目光深邃起来,“你错了,我们本来就无立足之地!秦王欲用我,当有用我之魄力!”
一个人的机会,一辈子很可能就那么一两次。 能抓住的人极少。 马隆不是真的心灰意冷,而是被现实逼的走投无路。 他年纪轻轻,就在魏、吴、司马、秦四大势力转了一圈。 在这个普遍重视名节的地方,循规蹈矩,在猛将如云的秦国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不过太原之战让他重新看到希望,一个降将独领一军的机会原本就不多。 屠戮士族正是投名状,是马隆对秦王做出的预判。 秦王是不是雄主,很快就能知晓。 王延自然想不到这么深的一层,怔怔的望着马隆。 “凡守城之人,每人三缗钱,杀敌一人一缗钱,阵亡者抚恤十石粮,击退贼众之后,每人再赏三石粮!”
马隆大声号令。 士卒人人大喜,曹魏一直奉行五铢钱体系,所以钱非常值钱,而三石粮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守军没有后顾之忧,士气大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消息传入城中,城中青壮也畏畏缩缩的前来协助。 马隆当场发钱。 整个太原城都陷入狂热之中。 哪怕拿着菜刀的壮妇都两眼发光的看着涌上来的魏军。 魏军爬上城,迎接的不是刀矛,而是十几双热情的手臂,争先恐后的将他们拉上来,然后在雉碟之后发出一声声惨叫。 魏军本来就对秦军有畏惧之心。 见了城上发生的一幕幕,顿时面如土色。 马隆与他的两百亲兵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并州当年跟凉州差不多,汉夷混杂,民风彪悍,有的是愿意卖命的人。 而很多时候,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穷困饥寒。 城内越来越多的人涌来,热情似火。 连白发苍苍的老者都提着叉子前来助阵。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街上的血溪,沾上一个个血脚印,却浑然不觉。 即便有人记起,也没当回事。 “把某的令旗升起来!”
马隆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畅快过。 当年新城三千疲军就能挡诸葛恪二十万大军,现在手上接近万人,没道理守不住这座雄城。 渐渐的,魏军发现不对,城墙的秦人看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块块熟肉。 连续攻打数日,太原城竟然还有这么高昂的士气,不禁让他们绝望起来。 唐彬领着一千甲士提着血淋淋的屠刀,在护城河边督战,没有一人敢退。 魏军攻城变得缓慢了许多,很多就踩在长梯上,不上也不下…… 唐彬在后面看的气极,“这帮懦夫!”
但再气也没有办法。 州郡兵的战力也就是如此。 连洛阳支援来的中军都畏畏缩缩, 大破秦军大将的确战功彪炳,但杜河血战不退,给每个魏军心中都蒙上了阴影。 粮尽水绝,两千秦军视死如归。 逃走的不到两百人,其他人全都血战而死…… 如果秦国都是这样的士卒,关东何以抵挡? 自韩遂、董卓起,西凉铁骑就给关东留下了深刻印象。 “马?”
刘弘看着城头竖着的大旗,“贼军之中什么时候有姓马的大将?”
唐彬思索一番,“有一个马循,还有一个,马隆!”
“应该就是马隆了!”
刘弘目光复杂起来。 新城之战已经过去七年,很多人已经淡忘了马隆曾经的辉煌。 不过唐彬记忆犹新,唐彬的父亲唐台,曾任泰山太守,唐彬自幼长于泰山郡,那一年正是马隆声名鹊起威震东南的时候,“我军已经大破周煜,斩甲首两千,破贼四万,足以恢复中原人心,若在太原城下受挫,反不为美,不如退军,扼守阴地关。”
即便现在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魏军吃掉杜河的两千甲士,付出重大伤亡。 士卒连日攻城,早已疲惫。 以两三万人就想攻破此城根本不可能,如同四万秦军无法攻破上党一样。 守城占有巨大优势。 “不可!晋阳雄险,正该一鼓作气拿下,否则他日秦军稳定军心,太原非中原所有!”
一名年轻骑兵缓缓策马而来,正听到二人谈话。 唐彬回首,只见此人姿态潇洒、仪表非凡,长须飘然,身高八尺有余,正是匈奴新上任的左部帅刘渊。 虽是匈奴人,言谈举止却跟汉人一般无二。 他父刘豹在临晋死于文鸯之手,因此恨秦军入骨。 刘渊年幼便极为聪慧,师从上党人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诸子百家,无不综览,志向远大,尤其崇慕汉朝,常思汉初豪杰随陆无武、降灌无文,文韬武略皆不如他。 唐彬一脸温厚的表情不变,“哦?刘部帅所言甚是,不如你引本部精锐为前锋如何?”
刘弘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曹魏虽然用南匈奴,却一直防范森严。 司马家掌权也是如此。 唐、刘二人作为司马家的心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刘渊干笑两声:“在两位使君面前,属下怎敢称精锐?况我部儿郎只擅冲杀,不擅攻城,望两位明鉴。”
唐彬点点头,“既然如此,就退兵吧,无需多言。”
刘弘跃马向前,弯弓搭箭,人如雄鹰展翅,战马虎跃龙腾,一箭钉在马隆号旗旗杆上,“他日必领十万之众,攻破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