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付佳希约了白朵。 “难得啊,主动邀我出来,我干儿子呢?”
白朵和她碰了碰杯,酒微微辣口。
“去那边了。”付佳希撑着半边脸,她一喝酒就容易脸红,浮光倾盖,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因为辞职的事,心情不好吧。”白朵懂她,也替她打抱不平,“你就该利用岳靳成,打着他的招牌多好做事,避嫌有什么用,你还替他着想了?你应该想的是,多挣钱,少同情男人。”
付佳希抿酒,辛辣入喉,跟笑容一样涩,“你觉得我是替他着想啊……行吧,你就这么想吧。”
活在一个人的光环下,竟成了多光荣的事? 付佳希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但我不行。”
白朵有一说一,“你和岳靳成这么多年,他对你一直很慷慨。”
不曾挖苦,讽刺,贬低。他的确将一名丈夫的基本品德履行得不错。 付佳希弯了弯唇,“他连慷慨都是一种美德,而我努力这么多,连坚持自我,要被当成不可理喻了?”
白朵叹气,“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付佳希仰头,一口将酒喝尽,笑着说,“怕辛苦,就不出来了。我俩虽然离了婚,但有嘉一在,我和他做不到完全分离。我努力这么多,人家听到岳靳成的名字,所有重心就到他那儿去了。我又……算什么呢?”
白朵替她打抱不平,“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也曾是你的丈夫,割点肉怎么了,他应该的。”
玻璃杯在掌心轻旋,光影折跃,付佳希的眼眸像透色玻璃,渺渺虚无,“你也知道是曾经啊,他曾经,还是我的一辈子呢。”
白朵听得难受,一脸抑郁。 付佳希笑了笑,“没事,我想得明白,做的决定从来不后悔。帮我叫个代驾吧,我得去接嘉一了。”
— 这边,岳嘉一顺利将模型车拼好,开心地要让爸爸拍照分享给妈妈。 岳靳成帮他摆拍姿势,照片正要发送,付佳希打来语音,语气焦急道,“不好意思,嘉一放你那儿一晚行吗?我这边有点急事。”
岳靳成立即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付佳希说,“我得回一趟新茶。”
“现在?你一个人?你怎么去?”
电话匆匆挂断。 岳嘉一放下车模型,“妈妈不来接我了吗?”
“妈妈有点事,晚上你住这好不好?”
岳靳成蹲下,视线与儿子齐平,“明芯姑姑陪你讲故事。”
“爸爸,那你呢?”
岳靳成说,“妈妈一个人,爸爸不放心。”
安顿好儿子,岳靳成拿了件外套,带了一叠现金便出门。 管家连忙跟上去,“岳先生,需要司机吗?”
“不用。”
岳靳成交待,“明早安排人送嘉一去幼儿园。”
— 从津城到新茶,320公里,三个半小时。 代驾小哥忐忑得很,“你确定晚上会回吗?不会放我鸽子吧?不然我还得自己掏路费。”
付佳希再三保证,“你放心。”
“你也可以先把回程的钱转给我。”
“我的车在这,我又不走。”
“好吧。”
小哥说,“你也别急,只要送去医院及时,不会有大毛病的。”
付佳希“嗯”了声。 小哥听她打电话揣摩到的,热心唠嗑,“是你爸爸还是妈妈啊,哪里不舒服?”
付佳希说,“是我舅舅。”
许芳在电话里急三火四,袁定国心梗晕倒叫了救护车,又是要签风险告知书,又是要打心脏支架的,慌张催促付佳希快回来。 付佳希途中发过一条信息询问,“舅舅情况如何?”
许芳没回复。 她把手机掩在掌心,也没有打电话。 代驾小哥说,“你挺淡定啊,遇事一点都不慌。”
夜深,车窗外的光影寥寥无几,将她脸上的笑意映出疲惫,“慌也没用啊。”
下高速,再开2公里就是舅舅家。 这时,许芳回了信息: “老袁没事了,希希你不用回来了。”
付佳希手指顿在屏幕上。 导航响起提示声:“目的地在道路右侧。”
她转过头,看着距离不到十米的楼房,灯光亮堂,在夜里很醒目。 小哥说:“你赶紧去吧,我在你车里打个盹儿啊。”
付佳希说,“可以,但你得把身份证压我这。”
“……”小哥竖起拇指,“为你的防范意识点赞。”
许芳开门的时候,念叨抱怨,“这么晚了是谁啊。”
看清楚人后,她惊愕,“呀,希希。你,你怎么回来了?老袁没事了,你还特意跑一趟啊。”
付佳希说,“不好意思,是我看手机看得晚。”
许芳尴尬地笑了笑,不提自己十分钟前才补发的短信,“快,快进来吧。”
袁定国从卧床上起身,虚弱,但状态还不错,“佳希回来了啊,吃饭了吗,饿不饿,来来来,快坐——袁宥,你没长眼睛吗,没瞧见你姐回了啊,去倒水……咳咳咳。”
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青年,双手仍在奋战手游,吊儿郎当地敷衍,“妈,你给倒一下。”
“小畜生!”
袁定国气得踢了他一脚,踢得虚,站不稳,捂着胸大口呼吸。
“我不口渴,您坐着休息。”付佳希平静地打圆场。
“急性的,老毛病了,医生给开了药,吃了就好了。”舅舅指了指桌上的一大袋,叹气说,“吃了这么多年,柜子都放不下了。”
许芳倒了杯水,拿了个苹果给付佳希,愁眉道,“好多种药进口的,医保不给报销,全自费。”
“身体是第一。”
付佳希从包里拿出一只红包,“这次没来得及带东西,舅舅您去买点自己喜欢吃的。”
“诶!你这孩子,不要不要。”
“拿着。”
“哎……佳希最有心了。”
袁定国扭头对儿子提声,“混账小子,跟你姐学学!”
一个明明白白地给,一个假意客气地推。 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收下。 许芳说,“那今晚就住家里吧,我给你铺床。”
“不了舅妈。”
付佳希站起身,“也是凑巧,我恰好在附近出差,过来看看舅舅。我朋友在等我,我晚上睡她那儿去。”
“哦哦,是瑶瑶吧?”
许芳嘴上客气,“你每次来都睡她那,不用麻烦别人,睡自己家也方便。”
付佳希笑了笑,“舅舅舅妈也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诶诶诶,那把苹果拿上。”
付佳希离开舅舅家,回头看了一眼。 翻新的自建房,在以旅游著称的新茶比比皆是。政府统一规划,很多做起了民宿。在这么一个不缺烟火气的地方安家,可付佳希早已没了家的感觉。 代驾小哥在打呼噜,付佳希的手搭在门把上,又给缩了回来。 她背靠车门,低着头,脚尖磨着地上的石子发呆。 车灯从眼前折跃而过时,她下意识地看过去。 一辆黑色车正在调头,车身正对,付佳希蹙眉,不太确定。 直至车停稳,岳靳成从驾驶座下来,由远走来,如亭亭松柏,让她有一种虚幻的真实。 “你,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看看。”
他坦白,不找理由,在看到付佳希后,神色明显松弛了两分。 “舅舅出什么事了?”
“没事,老毛病。”
付佳希轻描淡写地揭过,不想多谈。
岳靳成从车里拿了件外套递给她,“披上,这边比津城冷。”“不冷。”
他伸出的手定在半空,无声坚持。 付佳希妥协接过,轻轻搭在手腕。 岳靳成说,“走吧,找个酒店休息。”
付佳希和舅舅家的关系有难以言说的枝节,他俩刚谈恋爱那会,每一次来,付佳希都不在家留宿,而是领着他去外头住。 刚开始,岳靳成不明所以,也会调侃两句,“怎么,怕我影响发挥?”
付佳希气呼呼地捏他的脸,“真大!”
“我知道,你昨晚说过了。”
“……” 后来,他才得知当中原委。 每次看到她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眼神,似被沙砾摩擦,依然很心疼。 新茶这两日在做旅游节活动,客房几乎都满了。问了三家,只剩一间双人标间。 “开吧。”
岳靳成做主。
“再问问吧。”付佳希声音有些哑。
“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岳靳成说。
付佳希便不反驳了。 两人都没带行李,简单冲个澡凑合。 岳靳成有分寸感,给她留了单独的空间,“下面有个夜宵店,我去吃点东西。”付佳希点点头,他离开房间。 洗漱出来,空气里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尾调。 付佳希划开窗帘。 楼下,岳靳成就站在石柱边,一个人踱步抽烟。 同一瞬,他也往这边抬起头,付佳希下意识地闪躲。窗帘微动,只当是夜风轻扰。 一天奔波,处于紧绷的神经,此时松懈,就像一滩软泥,拖拽住她的身体。 付佳希枕着手臂,眼皮沉重闭合。 脑子像一扇被风吹打的门,将合不合。漏风,飘雨,雷鸣闪电,在梦里依然摔得震天响——轰然的动静,像父母出殡那日杂乱无章的鞭炮声,也像舅舅和舅妈,为了收不收养她的问题,在卧室里剧烈的争执。 付佳希记得很清楚。 那也是个夏天,火烧云就在窗外翻滚如焰。 “她有赔偿款。”
“咱们这片可能会拆迁,多一个人多分钱。”
“怕麻烦,怎么拿得到那笔赔款?再说了……”依然是舅舅的声音,“既然咱俩没有自己的孩子缘分,以后老了,总要有人养老送终吧。”
所以说,钱真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她有个遮风多雨的地方……吧。 付佳希也有过一段很安然的记忆。舅舅骑单车载着她去买棉花糖,舅妈从娘家摘来一大筐甜柿子给她吃,还有饭桌上香喷喷的鸡腿,舅妈从化工厂下班,特意从商店里买回的小熊发绳。 她一直记得小熊发绳的样子,接口处有翻出来的细皮筋。像丝线,稍微用力就会断。 付佳希每次扎头发都很小心,但,它还是断了。 三年级的体育课,她晕倒在操场,送医院,做检查,朦胧之中听到舅妈的怒吼。 “你没听医生说可能是白血病吗?!”
“没有确诊,只是可能。”
“医生都这么说了,这是安慰你。这病可是无底洞,花钱治也治不好!你,你要是一意孤行,我,我们离婚!”
付佳希听不太懂,但听懂了舅妈的啜泣,舅舅的叹气。 “希希,明天舅舅带你去买新衣服,快生日了,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加件外套吧,毛衣换那件厚的,要降温了,怕你冷。”
付佳希欢喜照做,那些懵懂的疑问,被舅舅的关心瞬间抚平。 “希希,这袋子里有水,饼干,零食。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上个厕所就来。”
“嗯嗯,好。”
“你,你要是站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
“舅舅,我就站在原地等你,我不乱跑。”
“乖……乖。”
她站在原地,笑着挥手。 舅舅一步三回头,几次纠结,最终,再也不回头。 九岁的付佳希,抱着一袋新衣,从艳阳等到起风,从天明等到天黑。 害怕,惶恐,孤独,无措,茫然,后来她才知道,这些边缘情绪,最终变成一个词——抛弃。 哦,她是被抛弃过两次的小孩。 这是一个怎么都醒不来的梦,付佳希站在梦里,以旁观者的角度,清晰复盘,场景重现。 她看到自己站在热闹集市里,她好想大声喊,“别傻等了,快走啊!去拦住你舅舅啊!”
可那小女孩儿,只用一双如稚鹿般的纯真眼眸,迷茫不解地望着她。 付佳希喊不出声音了,她无力,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哭啊哭啊。 像一条在深海里摇摆的孤船,任风浪作弄。束手无策的失重感,让人濒临窒息与绝望。 忽然,背后如磐石相靠。 坚硬与温暖自她背脊发散,一秒一秒地带她找回避风的港湾。 付佳希身体发抖,下意识地向热源靠拢。 岳靳成抱紧她,掌心熨帖她的长发,轻盈温柔地抚慰。 “佳希,我在,我在……”他不断、不断地重复,“……我在,我在。”
付佳希翻了个身,往贴近的怀抱里钻。 像从记忆的冰山,走进升温的暖房。带着眼角的泪,她终于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