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1 / 1)

  晚上,付佳希约了白朵。

  “难得啊,主动邀我出来,我干儿子呢?”

白朵和她碰了碰杯,酒微微辣口。

  “去那边了。”

付佳希撑着半边脸,她一喝酒就容易脸红,浮光倾盖,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因为辞职的事,心情不好吧。”

白朵懂她,也替她打抱不平,“你就该利用岳靳成,打着他的招牌多好做事,避嫌有什么用,你还替他着想了?你应该想的是,多挣钱,少同情男人。”

  付佳希抿酒,辛辣入喉,跟笑容一样涩,“你觉得我是替他着想啊……行吧,你就这么想吧。”

  活在一个人的光环下,竟成了多光荣的事?

  付佳希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但我不行。”

  白朵有一说一,“你和岳靳成这么多年,他对你一直很慷慨。”

  不曾挖苦,讽刺,贬低。他的确将一名丈夫的基本品德履行得不错。

  付佳希弯了弯唇,“他连慷慨都是一种美德,而我努力这么多,连坚持自我,要被当成不可理喻了?”

  白朵叹气,“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付佳希仰头,一口将酒喝尽,笑着说,“怕辛苦,就不出来了。我俩虽然离了婚,但有嘉一在,我和他做不到完全分离。我努力这么多,人家听到岳靳成的名字,所有重心就到他那儿去了。我又……算什么呢?”

  白朵替她打抱不平,“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也曾是你的丈夫,割点肉怎么了,他应该的。”

  玻璃杯在掌心轻旋,光影折跃,付佳希的眼眸像透色玻璃,渺渺虚无,“你也知道是曾经啊,他曾经,还是我的一辈子呢。”

  白朵听得难受,一脸抑郁。

  付佳希笑了笑,“没事,我想得明白,做的决定从来不后悔。帮我叫个代驾吧,我得去接嘉一了。”

  —

  这边,岳嘉一顺利将模型车拼好,开心地要让爸爸拍照分享给妈妈。

  岳靳成帮他摆拍姿势,照片正要发送,付佳希打来语音,语气焦急道,“不好意思,嘉一放你那儿一晚行吗?我这边有点急事。”

  岳靳成立即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付佳希说,“我得回一趟新茶。”

  “现在?你一个人?你怎么去?”

  电话匆匆挂断。

  岳嘉一放下车模型,“妈妈不来接我了吗?”

  “妈妈有点事,晚上你住这好不好?”

岳靳成蹲下,视线与儿子齐平,“明芯姑姑陪你讲故事。”

  “爸爸,那你呢?”

  岳靳成说,“妈妈一个人,爸爸不放心。”

  安顿好儿子,岳靳成拿了件外套,带了一叠现金便出门。

  管家连忙跟上去,“岳先生,需要司机吗?”

  “不用。”

岳靳成交待,“明早安排人送嘉一去幼儿园。”

  —

  从津城到新茶,320公里,三个半小时。

  代驾小哥忐忑得很,“你确定晚上会回吗?不会放我鸽子吧?不然我还得自己掏路费。”

  付佳希再三保证,“你放心。”

  “你也可以先把回程的钱转给我。”

  “我的车在这,我又不走。”

  “好吧。”

小哥说,“你也别急,只要送去医院及时,不会有大毛病的。”

  付佳希“嗯”了声。

  小哥听她打电话揣摩到的,热心唠嗑,“是你爸爸还是妈妈啊,哪里不舒服?”

  付佳希说,“是我舅舅。”

  许芳在电话里急三火四,袁定国心梗晕倒叫了救护车,又是要签风险告知书,又是要打心脏支架的,慌张催促付佳希快回来。

  付佳希途中发过一条信息询问,“舅舅情况如何?”

  许芳没回复。

  她把手机掩在掌心,也没有打电话。

  代驾小哥说,“你挺淡定啊,遇事一点都不慌。”

  夜深,车窗外的光影寥寥无几,将她脸上的笑意映出疲惫,“慌也没用啊。”

  下高速,再开2公里就是舅舅家。

  这时,许芳回了信息:

  “老袁没事了,希希你不用回来了。”

  付佳希手指顿在屏幕上。

  导航响起提示声:“目的地在道路右侧。”

  她转过头,看着距离不到十米的楼房,灯光亮堂,在夜里很醒目。

  小哥说:“你赶紧去吧,我在你车里打个盹儿啊。”

  付佳希说,“可以,但你得把身份证压我这。”

  “……”小哥竖起拇指,“为你的防范意识点赞。”

  许芳开门的时候,念叨抱怨,“这么晚了是谁啊。”

  看清楚人后,她惊愕,“呀,希希。你,你怎么回来了?老袁没事了,你还特意跑一趟啊。”

  付佳希说,“不好意思,是我看手机看得晚。”

  许芳尴尬地笑了笑,不提自己十分钟前才补发的短信,“快,快进来吧。”

  袁定国从卧床上起身,虚弱,但状态还不错,“佳希回来了啊,吃饭了吗,饿不饿,来来来,快坐——袁宥,你没长眼睛吗,没瞧见你姐回了啊,去倒水……咳咳咳。”

  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青年,双手仍在奋战手游,吊儿郎当地敷衍,“妈,你给倒一下。”

  “小畜生!”

袁定国气得踢了他一脚,踢得虚,站不稳,捂着胸大口呼吸。

  “我不口渴,您坐着休息。”

付佳希平静地打圆场。

  “急性的,老毛病了,医生给开了药,吃了就好了。”

舅舅指了指桌上的一大袋,叹气说,“吃了这么多年,柜子都放不下了。”

  许芳倒了杯水,拿了个苹果给付佳希,愁眉道,“好多种药进口的,医保不给报销,全自费。”

  “身体是第一。”

付佳希从包里拿出一只红包,“这次没来得及带东西,舅舅您去买点自己喜欢吃的。”

  “诶!你这孩子,不要不要。”

  “拿着。”

  “哎……佳希最有心了。”

袁定国扭头对儿子提声,“混账小子,跟你姐学学!”

  一个明明白白地给,一个假意客气地推。

  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收下。

  许芳说,“那今晚就住家里吧,我给你铺床。”

  “不了舅妈。”

付佳希站起身,“也是凑巧,我恰好在附近出差,过来看看舅舅。我朋友在等我,我晚上睡她那儿去。”

  “哦哦,是瑶瑶吧?”

许芳嘴上客气,“你每次来都睡她那,不用麻烦别人,睡自己家也方便。”

  付佳希笑了笑,“舅舅舅妈也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诶诶诶,那把苹果拿上。”

  付佳希离开舅舅家,回头看了一眼。

  翻新的自建房,在以旅游著称的新茶比比皆是。政府统一规划,很多做起了民宿。在这么一个不缺烟火气的地方安家,可付佳希早已没了家的感觉。

  代驾小哥在打呼噜,付佳希的手搭在门把上,又给缩了回来。

  她背靠车门,低着头,脚尖磨着地上的石子发呆。

  车灯从眼前折跃而过时,她下意识地看过去。

  一辆黑色车正在调头,车身正对,付佳希蹙眉,不太确定。

  直至车停稳,岳靳成从驾驶座下来,由远走来,如亭亭松柏,让她有一种虚幻的真实。

  “你,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看看。”

  他坦白,不找理由,在看到付佳希后,神色明显松弛了两分。

  “舅舅出什么事了?”

  “没事,老毛病。”

付佳希轻描淡写地揭过,不想多谈。

  岳靳成从车里拿了件外套递给她,“披上,这边比津城冷。”

  “不冷。”

  他伸出的手定在半空,无声坚持。

  付佳希妥协接过,轻轻搭在手腕。

  岳靳成说,“走吧,找个酒店休息。”

  付佳希和舅舅家的关系有难以言说的枝节,他俩刚谈恋爱那会,每一次来,付佳希都不在家留宿,而是领着他去外头住。

  刚开始,岳靳成不明所以,也会调侃两句,“怎么,怕我影响发挥?”

  付佳希气呼呼地捏他的脸,“真大!”

  “我知道,你昨晚说过了。”

  “……”

  后来,他才得知当中原委。

  每次看到她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眼神,似被沙砾摩擦,依然很心疼。

  新茶这两日在做旅游节活动,客房几乎都满了。问了三家,只剩一间双人标间。

  “开吧。”

岳靳成做主。

  “再问问吧。”

付佳希声音有些哑。

  “你都累成什么样了。”

岳靳成说。

  付佳希便不反驳了。

  两人都没带行李,简单冲个澡凑合。

  岳靳成有分寸感,给她留了单独的空间,“下面有个夜宵店,我去吃点东西。”

  付佳希点点头,他离开房间。

  洗漱出来,空气里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尾调。

  付佳希划开窗帘。

  楼下,岳靳成就站在石柱边,一个人踱步抽烟。

  同一瞬,他也往这边抬起头,付佳希下意识地闪躲。窗帘微动,只当是夜风轻扰。

  一天奔波,处于紧绷的神经,此时松懈,就像一滩软泥,拖拽住她的身体。

  付佳希枕着手臂,眼皮沉重闭合。

  脑子像一扇被风吹打的门,将合不合。漏风,飘雨,雷鸣闪电,在梦里依然摔得震天响——轰然的动静,像父母出殡那日杂乱无章的鞭炮声,也像舅舅和舅妈,为了收不收养她的问题,在卧室里剧烈的争执。

  付佳希记得很清楚。

  那也是个夏天,火烧云就在窗外翻滚如焰。

  “她有赔偿款。”

  “咱们这片可能会拆迁,多一个人多分钱。”

  “怕麻烦,怎么拿得到那笔赔款?再说了……”依然是舅舅的声音,“既然咱俩没有自己的孩子缘分,以后老了,总要有人养老送终吧。”

  所以说,钱真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她有个遮风多雨的地方……吧。

  付佳希也有过一段很安然的记忆。舅舅骑单车载着她去买棉花糖,舅妈从娘家摘来一大筐甜柿子给她吃,还有饭桌上香喷喷的鸡腿,舅妈从化工厂下班,特意从商店里买回的小熊发绳。

  她一直记得小熊发绳的样子,接口处有翻出来的细皮筋。像丝线,稍微用力就会断。

  付佳希每次扎头发都很小心,但,它还是断了。

  三年级的体育课,她晕倒在操场,送医院,做检查,朦胧之中听到舅妈的怒吼。

  “你没听医生说可能是白血病吗?!”

  “没有确诊,只是可能。”

  “医生都这么说了,这是安慰你。这病可是无底洞,花钱治也治不好!你,你要是一意孤行,我,我们离婚!”

  付佳希听不太懂,但听懂了舅妈的啜泣,舅舅的叹气。

  “希希,明天舅舅带你去买新衣服,快生日了,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加件外套吧,毛衣换那件厚的,要降温了,怕你冷。”

  付佳希欢喜照做,那些懵懂的疑问,被舅舅的关心瞬间抚平。

  “希希,这袋子里有水,饼干,零食。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上个厕所就来。”

  “嗯嗯,好。”

  “你,你要是站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

  “舅舅,我就站在原地等你,我不乱跑。”

  “乖……乖。”

  她站在原地,笑着挥手。

  舅舅一步三回头,几次纠结,最终,再也不回头。

  九岁的付佳希,抱着一袋新衣,从艳阳等到起风,从天明等到天黑。

  害怕,惶恐,孤独,无措,茫然,后来她才知道,这些边缘情绪,最终变成一个词——抛弃。

  哦,她是被抛弃过两次的小孩。

  这是一个怎么都醒不来的梦,付佳希站在梦里,以旁观者的角度,清晰复盘,场景重现。

  她看到自己站在热闹集市里,她好想大声喊,“别傻等了,快走啊!去拦住你舅舅啊!”

  可那小女孩儿,只用一双如稚鹿般的纯真眼眸,迷茫不解地望着她。

  付佳希喊不出声音了,她无力,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哭啊哭啊。

  像一条在深海里摇摆的孤船,任风浪作弄。束手无策的失重感,让人濒临窒息与绝望。

  忽然,背后如磐石相靠。

  坚硬与温暖自她背脊发散,一秒一秒地带她找回避风的港湾。

  付佳希身体发抖,下意识地向热源靠拢。

  岳靳成抱紧她,掌心熨帖她的长发,轻盈温柔地抚慰。

  “佳希,我在,我在……”他不断、不断地重复,“……我在,我在。”

  付佳希翻了个身,往贴近的怀抱里钻。

  像从记忆的冰山,走进升温的暖房。带着眼角的泪,她终于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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