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完香后,叶挽秋照例打算去汲古阁看上半日的书来消磨时间。
谁知才刚出大门,小陶和另外一只叫白团的小兔妖便齐刷刷凑上来。 显然她俩是在这里已经等了她片刻,却又完全不敢靠近神龛所在的屋子,于是只能硬憋着焦急干等。 好不容易见她出来,两个小姑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叶挽秋的衣裳就把她朝重时宫外拉,还叽叽喳喳着说是出事了。 她认出这是去往妖灵们平日里修行所在的净心境方向,顿时便猜测到了其中原委。 估计又是有妖打架了。 毕竟妖灵爱争好斗是天性里就有的。就算百花深收留的都是些已经归顺,性格也相对温良许多的妖,也不代表就会一直太平。 相反,各族妖灵之间时不时就会相互动手打闹才是最常见的。 果然,才刚到净心境,迎面便飞出来只吱哇乱叫的夜鸦。那模样一看便是刚挨了打,连飞羽都是炸开的。 叶挽秋心念微动,立刻唤出纸偶,将马上就要冲出洞外的夜鸦捞回来。 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惶恐表情,纸偶们还非常贴心地摸摸他炸开的羽毛。 一只幽魂形状的纸偶则趁机从他乱七八糟的鸟绒里揪下一团,还卷吧卷吧揉做一朵簪花戴在头上。 见到叶挽秋来,妖灵们全都乖乖站好等在旁边,就剩地上还有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激烈架势。 她略觉头痛地平抬下手,一点白金光辉自指尖飞出,瞬间将两个妖各自震开。更多纸偶则立刻飞窜出去,死死抓住他们不让动。 穿着花布小衫的是个看似不足十岁的小男孩,满脸怒容,努力反抗着,想要再去和对面那个明显比他高了快一半的青衫少年一决高下,嘴里大喊:“你这个小偷!!”奈何那些个纸偶看似只是用寻常白纸折叠出的各种形状,却意外地坚韧无比,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阿琢,住手。”
叶挽秋有些不悦地喊了一句小男孩的名字,“我的话都不爱听了是不是?”
阿琢焦急忙慌地解释:“帝女姐姐!!他才是阿琢!他是小偷!”
叶挽秋愣下,旋即仔细瞧了瞧这两个妖,顿时明白过来。 她伸手一招,让纸偶将那青衫少年带到跟前,清黑妩媚的眸子微微眯起来:“你把竹沥的模样换在了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学成的这套换皮本事?”
见已被拆穿,阿琢也不敢再继续伪装,只得乖巧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自幼与檀香树灵云檀一起长大,感情匪浅。 但自从竹沥和云檀在一起后,竹沥嫌弃他年纪小又笨手笨脚,再加上些恋人之间的嫉妒心作祟,就总是霸占着云檀不带阿琢一起玩。 小家伙急了,这才想到用刚通窍的换皮术去换竹沥的皮,觉得这样就能和云檀又在一起玩了。 他越说越委屈:“竹沥总是嫌我笨,每次都拉着云檀姐单独去玩。而且他们还老是喜欢在房间里玩游戏,也每次都要把我赶出来。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我也想一起!”
听他这么天真无邪地说完,周围妖们皆是一愣,然后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竹沥还被纸偶按在原地不得动弹,整个小脸瞬间通红一片,咬牙切齿怒骂道:“死偷皮精,我要把你的皮扒下来做烧烤!”
看来自己不小心打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叶挽秋若有所思,又听见竹沥羞愤欲死地大喊:“帝女姐姐,别听他说这些没用的!让他把我换回来!”
她瞧出对方的焦急,却故意道:“先等等,我听得正起劲,还有玩游戏的细节部分没听到。”
竹沥:“……” 众妖怪瞬间又笑作一团。 叶挽秋这才敛了笑,慢条斯理开口劝导:“好了。阿琢,快和竹沥换回来。”
“可是帝女姐姐,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阿琢用那张不属于自己的少年脸挤出一副完全是孩童才会有的娇憨委屈,看得人心里直别扭。 周围全是憋着笑看热闹的妖。竹沥红着脸恨到不停磨牙,心里盘算了八万遍要怎么把对方胖揍一顿再拿去埋花肥。 叶挽秋见阿琢死活就惦记着玩游戏的事,也不好和他多解释什么,于是便决定换个方法。 她思考不到半秒,继续端着之前的靠谱长辈神态,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哄骗到:“可是玩游戏会让妖长不高。”
“真的吗?”
阿琢瞪大双眼。
“真的。”她继续面不改色地忽悠道,“尤其你根基尚浅,才学会换皮术就换了竹沥。要是时间久了,你俩就再也换不回来了,你愿意一辈子用竹沥的皮吗?”
一听到换不回来,阿琢立刻跳起来:“我不要竹沥的皮了!我要自己长高!比竹沥还高!”
“那就赶紧换回来。”
叶挽秋欣慰地点点头。
他乖乖听话地施展法术,将自己和竹沥换了回去。 重新回到自己躯体的青衫少年试着握了握手,发现确实已经恢复正常后,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提起阿琢就揍在他屁股上:“臭小子,我让你敢阴我一道,还敢给我换皮!看我不揍死你!”阿琢挣扎不开,顿时发出一阵极其响亮的嚎叫。 小陶看得又好笑又担心:“帝女姐姐,要拦着他俩吗?”
“不用。这次是阿琢这孩子先乱来,不打不长记性。”
叶挽秋说着,刻意在原地等了片刻再开口,“可以了,放开他吧。”
她一开口,竹沥很快便松开了手里的小豆丁,只是脸上仍旧余怒未消,像是恨不得将阿琢一口吞下去才好。 叶挽秋走上去,蹲身把哭成花猫脸的阿琢拉起来,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记得,咱们都是百花深的孩子,是一家人。平时小打小闹没关系,气消了和好了就行。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家人都是最重要的,不可以把法术乱用在家人身上,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阿琢抽抽搭搭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她打个响指,唤出一群美丽无比的蝴蝶形纸偶,绕着阿琢轻飘飘地飞来飞去,很快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好好修行。你云檀姐不得空的时候,就让它们陪你玩吧。”
“谢谢帝女姐姐。”
阿琢抱住几只纸偶,很快破涕为笑。
安抚好了这边,叶挽秋又转向竹沥:“这次是阿琢不对。但是你刚才也揍过他,该消气了,别让我逮到哪天你又跟之前一样挑事欺负他,否则我也一样会罚你。”“知道了,帝女姐姐。”
竹沥低下头。
虽然性格有些急躁顽劣,但他还是和其他妖怪一样,很听叶挽秋的话。 “还有,阿琢到底是和云檀一起长大的。你既喜欢云檀,就该拿出点做哥哥的态度,帮着她共同照顾弟弟。哪有两个人在一起就把家人丢到一边去的道理。”“……我记住了。”
“你最好是真记住了。”
叶挽秋重新站起身,“行了,该散的都散了吧。二姐在哪儿,你们瞧见过吗?”
“二姐和毕方清晨就去了建木树查看情况,说是那边有异响。”
白团回答。
建木树有异常? 叶挽秋心中一震,连忙简单嘱咐这群妖灵几句后,转身消失在一片白金光辉中。 离宫往西走不多久,便是上古神树建木的所在。 那是一棵庞大无比的通天巨树,躯干笔直而结实,仅仅露出地面的部分便已高达千仞,色泽深紫泛红,每一片树叶都宽阔如航海巨舟。 它扎根于人间心脉之地生长起来,蜷曲粗壮的枝条直伸到神界九重天前。枝叶缠绕如漂浮在天空中的翡翠岛屿,被云雾与阳光笼罩得若隐若现。 无数仙鸟异禽栖息在这片绵延无尽的树冠里,自由自在地飞翔于云端之上,为神界带来永不停歇的悦耳鸣唱。 树干往下是连绵起伏如山脉的盘虬根系,横向连接着妖界与魔域,中心是地处人间的百花深。 根系地底尽头通往冥府要塞,是万物灵魂的最终归处,也是起始之地。 据说这棵沟通各界的古老神木从远古时代便已经存在。 那时候六界也并不是如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而是跟一堆融化的糖块似的,彼此之间各有重叠,直到数万年前才因为战争而分开。 青川君常说人间的位置不太好。 作为上古终末时期最后才被分划出来的一界,人间与妖魔两域以及冥府的距离都极近,所以拦截在彼此间的建木结界也要脆弱许多。 但比起冥府自有其森严规定,所以绝对不会出现亡魂鬼差暴动事故。各类妖魔流窜人间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这些诞生于始祖神女娲之手的生灵,先天只有一副脆弱易折的血肉之躯,却又偏偏有着格外特殊的灵魂,其信仰之力更是助力各族修炼精进的绝佳珍宝。 无数意图走捷径的妖魔精怪因此将人族视作随意可欺的掠夺对象,进而对整个人间都垂涎欲滴,千万年来各种明争暗斗更是从未停歇过。 因此刚才听小陶她们说建木树似有异象,叶挽秋便感觉有些心下不安,想过去看看情况 才刚走到半路,叶挽秋便听到有阵阵雷鸣般的恐怖闷响传来,振聋发聩,穿透万物。连脚下大地都被这种轰隆声冲击到颤动不已。 山体与河流激烈摇晃着,无数惊慌失措的鸟兽飞禽纷纷从林间逃离出来盘旋在半空,不断叽喳乱叫着。 叶挽秋辨认出那是建木树所在的方向,于是立刻飞身赶向朝声音来源。 少女一身绣染着鲜红秋枫的洁白衣裙迎风飘展开,轻盈如雨燕投云,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此时轰鸣与震动还在继续,叶挽秋忽然被天空中的另一种异象吸引住目光。 无数黑色花朵正从天空中疯狂洒落下来,密集如一场暴雪,纷扬不息地扑向大地。 万事万物都深陷在这场泼墨花雨的侵袭下,原本斑斓的色彩被外力强行抹去,只留满目不详的压抑暗色,世界被缓慢吞没进无光深渊里。 叶挽秋认出那是建木树的花。 按理说,这些花是绝对不会这样突然集体凋落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飞快赶到建木树下,看到毕方鸟正守在漆黑花雨中,张开双翼撑起光罩,拼命保护着怀中那名负伤的紫衣女子。 “二姐,毕方!”叶挽秋见状,连忙挥手释出一道白金光辉打在周围。花海激溅如汹涌狂潮,被白金灵力猛然劈开成两半。
叶挽秋径直穿过面前纷繁落下的花瓣,白衣飘逸不染分毫,只随着主人落地的动作而轻轻掠过地面。 她扶起地上的叶望夏,见对方脸色苍白,眉尖紧皱,嘴唇边还挂着半干的血迹,顿时担心问:“二姐,到底出什么事了?”叶望夏艰难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建木树,嗓音虚弱:“建木树突现异常,怕是有别族意图大举入侵人间,快去通报给爷爷。”
“我带你们回去。”
叶挽秋边说边将她扶到毕方鸟背上。
下一秒,古树失控的灵力波动夹杂着夜色般深黑的花潮,气势汹汹地扑向他们,被叶挽秋反应极快地抵挡住。 源源不断的白金灵力从她手中释放开,并迅速旋聚成一枚透明发亮的巨大花苞,将身后的毕方与叶望夏严严实实保护进去,与建木树的力量相撞在一起,分寸不退。 随着灵力的不断提升,一枚鲜红莲花印很快浮现在叶挽秋眉心间,灼灼含辉。 她紧盯着面前越发狂乱的花潮,头也不回吩咐道:“毕方,你带着二姐先回去。”“不行……”叶望夏断然拒绝,“我怎么能让你独自留在这里?!要走跟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下来。在爷爷来之前,得有人在这里控制局面。二姐你已经受伤,先跟毕方回去。”
“仙箬……” 说完,叶挽秋不等对方再说什么,直接反手朝他们一挥。无数纸偶立刻顺应而出,化作一条白色游龙,护着毕方和叶望夏很快离开了原地。 建木树力量的失控还在继续。叶挽秋试图运转灵识,按照青川君曾经教过她的办法,为人间隔出一道屏障。 这样一来,就算真有异族集结入侵也会被暂时阻拦,更能为他们争取出足够时间与神界联系。 然而当她以自身灵识探入建木树内的瞬间,一种极为异样的熟悉感却猛地扎进叶挽秋的意识里。 似乎是建木树深处有着什么东西,在与她灵识接触的瞬间,一种极为深刻且奇异的共鸣便立刻涌了出来,将她紧密包围。 那样温柔而充满令人安心的归属感,如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母体怀抱里。 她微微恍然刹那,再想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强大的灵力旋涡吸纳着周围的一切,直接将叶挽秋拖进建木结界里。 她在无边无际的满目黑暗里不停下坠,眼前蓦地出现一颗太阳般明亮的玲珑宝珠。浑圆剔透,光辉灿烂,是整个寂静之地里仅有的可见光源。 也是令她心中莫名出现熟悉感的缘由。 叶挽秋在一阵思绪漂浮中,下意识伸手想要去触摸它,指尖下的虚空却忽然裂开无数蛛网般的密集罅隙,大片浑浊亮光随之挤入进来。 再次睁眼时,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百花深,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地域。 这里到处魔雾丛生,怪石嶙峋扭曲,犹如无数僵死尸体剥落出的可怕骸骨。天空被层层浓重的浊雾笼罩着,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傍晚,入目之处的每一寸光线都充满了怪诞的灰蒙感。 空气阴冷又沉重,还带着说不上来的淡淡腥味,沾在皮肤上极为不舒服,又黏又冰,让人想到深水里缠人的湿滑藻类。 叶挽秋有些不适应地皱起眉尖,伸手挥了挥,试图驱散那种没有来源的古怪腥味。 她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挤满了时不时滚动着深青闪电的厚实云层,低垂得好像随时都会垮塌下来,密不透风的压抑。 “这是什么地方?”
她警惕地环视一圈周围,轻声喃喃,“早知道把雪焰带出来了。”
雪焰是她的伴生武器,一把精致锋利的唐刀。 不过由于她从未出过百花深,本身灵力也足够,因此一直用不到它,所以被青川君封存在镜湖湖底。 想到这里,叶挽秋不由得叹口气,开始沿着面前的路慢慢朝前走,想试试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个有生命的东西,也好让她问问路。 然而走着走着,她发现周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庞大兽类残骸。 它们到处散乱堆积着,尖而长的骨骼如同排排廊柱直抵天空,上面爬满风雨腐蚀后的灰白痕迹,以及密密麻麻被虫子蛀出的空洞。 叶挽秋惊奇地打量着这些骸骨化石,在这片墓地般的荒原里没走多久,忽然远远望见前方似乎出现了一座类似祭坛模样的东西。 几个黑影坐在祭坛周围,背靠刻满繁复魔纹的冰石立柱。那背影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人又非人,更像是一团胶凝着的雾气,带着混沌不清的轮廓。 中央还站着一个同样浑身漆黑,手持法器的影子。宽大的袍子遮住了他身体的所有特征,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见此情形,叶挽秋连忙侧身躲进暗处,藏身在一块兽骨背后。 这时,祭坛中央的黑影似有察觉到什么,忽然动了动:“他来了。”
“?”
叶挽秋不确定对方说的那个“他”,是不是指自己已经被发现。
“是神界那些家伙吗?”另一个黑影问道,“他们不可能通过外面的魔障。”
“不。有一个可以。”
中央的黑影慢慢回答,冰冷语气里充满昭然若揭的恨意,“不受任何幻象与魔障所惑的红莲化身,我不会认错这个气息。”
他说着,周围所有人都齐刷刷朝叶挽秋所在的方向转过头,姿态诡异又恐怖。 有两个人形黑影的脖子甚至直接拧了一百八十度,遮盖在头顶的兜帽也慢慢滑落下去,露出一张格外可怕的脸。肤色惨白发灰,瞳孔似乎融化在了那双眼的猩红浑浊里,满脸狰狞。 她愣一下,不知道是该先感叹自己这倒霉运,首次出门竟然就遇到了这样一群怪东西,还是该先提醒对方,下次瞎猜来者是谁之前,要不要先转头认真看看再说? 她与三太子非亲非故,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被错认成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