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浓云压得低低的,罩的天地间一片昏暗,一行车队顺着车马往来的官道前行。没有招展的旗帜和华丽的装饰,特地购买了一批药材用油布盖住,装成商队赶路。马车在人来车往的大道上就像一片树林里的树叶毫不起眼。何遥阴沉着脸独自坐在靠前的马车里,几次想要和扶风攀谈都被人借口“世子身体不适”拦住了;人人对他都是表面客气,看起来事事请示,可话里话外的都让他“安心”,已经安排妥当……自己手持王令的雍王近侍,世子回京的事物竟然一点都插不上手,于是只能遵照王令,派可靠之人将行程通过驿道往京里传达。钱日生坐在车内嘴里念念有词,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住关于扶风的一切,东家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的听着,如同一个教师正在听学生复述功课。精明的商人不会草率的孤注一掷,钱日生几次危急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和果断,的确打动了他,但要完成偷天换日的弥天大谎,光凭这两点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继续观察。钱日生背完扶风的信息后,随口感慨了一声:“扶风的两个哥哥势力真大。”
“是你的哥哥,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东家严肃的予以纠正,随后问道:“还分得清他们吗?”
钱日生略一思索,回答道:“三王子封的是公冶王,母亲德妃,是娄山国的公主;六王子封的是剑南王,母亲宁妃,是当今东洛国主的妹妹。”
随后钱日生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这两位哥哥应该瞧不上我这个弟弟,这算是好事吧。”
“可雍王瞧上了,”东家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钱日生,淡寡无味讲述极为耗费一个人的耐心,可钱日生从始至终都端坐,全神贯注的倾听记忆并且不时的提问,面对如此求知若渴的学生,东家决定说的稍微深一点。“……两位王子势力本就遍布朝野,太子一死自然针锋相对,先是东洛和娄山立刻和谈示好,连同西昌和北齐都不敢再起兵锋,各国暗中斡旋会盟,都卯足了劲等着雍王归天。大雍的朝局看似平稳,实则危机到了极点,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分裂从而被他国鲸吞。雍王年事已高又遭行刺,两个雄心勃勃的儿子朝夕相伴,他心里怎能不怕?”
朝堂上的人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时间太紧,他只能尽量笼统的讲述。尽管如此,错综复杂的分支、派系、职责还是让钱日生眼花缭乱,以前耳闻的无非是蔡家老号的儿子们争财产,如今东家嘴里随便一个人名都是大雍朝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钱日生目光望向远方翻滚的乌云心潮起伏,这样的棋局对他来说还太过匪夷所思,如今他只能听懂个大概。接连走了四五天,车队进了甘泉镇,老杨头指着远处说道:“再往西就是通州,过了通州地界,咱们就到了。”
老杨头一马当先沿街找了半晌,终于看中一家高墙围绕、临街通达的客栈,店里的伙计成天迎来送往,一眼看见车驾就知道来了贵主,又是奉茶又是掸尘,狗摇尾巴似的往里迎。“咱们董家老号原先是个县衙,闹了兵灾后重新改的,您看这院墙又高又厚,僻静还安全。”
老杨头和马先走进里院四处张望,一溜边的厢房沿着回廊一字排开,天井里有个偏门通着马厩。他只瞄了一眼,伙计话语就顺了过来:“这马厩是您院子里单设的,春秋天的时候走镖的就爱在咱们这里住。”
高墙深阔的院子里一眼望去无遮无挡,里外一棵树木也无,马先一路上话不多,隐着很重的心事,只顾着点头:“好,好,好,嗯没树。”
伙计一看生意有门儿,伸手把老杨头和马先往屋檐下让,一边舌闪莲花的应逢着:“您别看别家栽柳种槐的,无非取个绿意,晚上知了叫起来不知道多烦人。再说了,院子里放个‘木’,那不成‘困’了?多不吉利。”
马先心里掖着事情听了这个更是烦闷,心不在焉的嗬嗬两声,老杨头做了主:“行吧,就这里了。”
众人囫囵用了顿饱饭,随即便分房休息,可谁都歇息不好,二更天甲长就带人来查户口,老杨头派了个叫韩三是个伶俐人在前头照应,送了银子刚打发走,过了一个更次,镇里的典吏又来了,说要挨家挨户清查逃犯,韩三一边打着呼哨一边旁敲侧击,对方却始终不说具体,查看了引子叫人记了下来,带了几两辛苦钱扬长而去。众人商议了几句便分头休息,可睡到子夜时分,前院大门突然被敲得一阵山响,一下子惊动了众人,纷纷穿衣起身,东家拉开房门,只见院墙外火光彤彤,老杨头凑了过来:“又来查夜?”
众人都抻着脖子听着前院的响动,马先侧耳细听,果然是镇里的官差挨户查问身份。何遥不阴不阳的嘀咕道:“咱们又不是贼人,慌什么。”
韩三的人赶紧进屋,出来时便开始分发文牒,悄声提醒道:“马爷,官府查验不算大事,就怕对方既查又验,万一给绊住了我们还不大方便说明实情,说了人家也未必肯信,反倒露了行踪,等会儿您离远点别吭声。”
“唔……逃犯……”马先想了想,自己的身份眼下的确见不得光,万一是上头有人故意搂草打兔子,还真是有些悬乎,于是说道:“好,还是你晓事,。”
正说话间,伙计已经挑灯带路进了里院,镇里的营房管带领着随从三四个人大步迈了进来,脸上却板的一本正经,也不问话先查了众人的路引文牒,一张张对着灯照了又照,随后看贼似的把每个人都细细瞧了个遍。韩三立刻舔起一张笑脸,大大咧咧的把一帮官差往自己房里引,扭过头冲众人使了个眼色。老杨头和两个手下贴身站在东家身边,老神仙则站在院角的树影下,仿佛与四周融为一体,却将门口守住了。管带盯着文牒细看,也不打招呼,叫屋里的人全部出来过目,随后端着架子问道:“你们从西昌来的?要回房州省亲?”
他目光左右扫了扫,只见院中众人都是一身铮劲面无表情的立着,中间还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周围人的目光和站位让他有些不舒服,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的配刀。韩三见他目光停留在马先身上,赶紧凑过来谄笑着指了指文牒:“没法子的事情,外婆想孙子,闺女想老娘,路虽然远了点,这不是成全这点孝心嘛。”
管带看着马先,摸了摸颌下稀疏的胡子,见对方若无其事光明正大的迎视自己,倒不是做贼心虚的模样,他一边转手将文牒交给身后的书簿登记在册,狐疑的询问道:“可是上面盖的是西昌樊阳的戳子,樊阳……”他翻着眼想了想,随后眉头揪在一起:“樊阳好像……在东南边,可房州在西北边,你们不从佳梦关走,怎么会拐到这儿来了,这不走反了吗?”
韩三嘿嘿笑着,脑子转的飞快,朝管带一翘大拇指:“还是您火眼金睛,我们家少爷的舅舅在江平镇,就绕过去住了两天当散心了,回来时走岔了路了,给人胡乱一指他娘的越走越偏。”
那管带眉头丝毫没有松开,接过一叠路引在手上掂了掂,嘀咕道:“戳子倒是没错,引子看上去也差不离,只是——”他拖了个长音,想的摇头晃脑:“最近听说西昌那里出了事,沿线州府都在严查逃犯,你们这时候兜个圈子去房州,中间州府又一个不进……我怎么瞧着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
韩三怔了一下,没想到碰到这么个熟悉路径得硬钉子,眼珠一转陪笑道:“这不是不懂嘛,而且听说现在谈成了会盟,家里主子爷就撒了欢的散心,想哪儿走哪儿,谁能想到这里查的这么紧呐。”
管带看了看院中的几个人的面相,都是一脸木然的望着自己,目光扫过又都避开,人缝里还有个公子模样的人露出半张脸,他心念一动,拨开韩三借着火把细瞧,这时钱日生若无其事的慢慢踱了出来,矜持的朝他点头示意。管带眼睛眨了眨,斟酌着对方衣着气度心里略略松了松:“嗯……这样,我也不当这个恶人,只是房州靠近京城,最近上头压得太严,我也不敢乱来。你是个晓事的,随我走一趟,对明了引子说清楚事由就放你回来,几句话的事情,别耽误功夫了。”
韩三一听这话心里急了,赶紧说道:“官爷,都是出门在外的人,高低行个方便。”
嘴里说着手里将一包桑皮纸包着的银子往那管带怀里塞:“小意思,给各位官差的茶水钱。出门在外的人经不得官司,您胳膊抬抬,我们这不就过去了?再说,哪有做歹事带这么多银子的?”
说着冲伙计使了个眼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伙计也是陪着干笑点头,却一个字不肯乱说。韩三还要坚持,却见那管带站着不动,身后的随从也漠然挺立,跟之前得两拨人截然不同。“你大约不知道我的规矩,”那管带不知不觉已经面沉如霜,脸庞在火把映照之下刀刻斧凿般的严峻:“我是沙场上滚过来的人,最烦你们这套,打仗看不到你们上战场,就知道拿钱糊弄事儿。人人都像你们这样,谁还出去送命?想发财我还用你教?”
这一席话说的浩浩荡荡、正气凛然,众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只有马先嘿嘿点了点头。这下韩三没辙了,管带一挥膀子就要带人,这时候人缝中钻出一个人影欺身而至也不说话直接亮出一个腰牌。管带拿眼一看,却是一个身材佝偻、面白无须的人站在他侧身,他狐疑的接过腰牌顿时凝注了目光:“宫……宫……宫里的?”
他迅速扫了左右一眼,猛地后撤一步,手按腰刀呛的刚拔出半截就被韩三一把按住小臂,身后的兵卫忽地散开,眼看就要动手,何遥低喝道:“雍王世子扶风在此!”
钱日生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于是款步迈出,将玉牒掏出递了过去,管带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硬缎暗花面皮的册子,还没打开心里就已经信了。验看后刚要行礼,何遥一把拦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奉令出行,不得声张。你叫什么?”
“标下罗山。”
“好,我问你,逃犯是什么人?”
何遥语气短促,开口就是一副不容置辩的腔调。罗山身子微微一躬:“刑部下发的海捕文书,捉拿佳梦关仵作钱日生和逃犯马先。”
“哦——贺谨案子里的人,”何遥睨了眼马先:“可我来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大动静?”
罗山已经不再怀疑对方的身份,想了想说道:“听说是佳梦关有人盗取仵作笔帐,已被捉拿进京提审,嫌犯声称见过二人。”
马先头嗡的一下,和钱日生迅速对视了一眼,原来是贺三川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