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余下的更大了,雨点子没头没脑的打着黑黢黢的荒草茂树一片山响,天黑得像墨染似的,电如金蛇在浓厚的云层中四处窜梭,风雷过后,只听雨声纷杂如浪涛拍岸。雍王行宫外的戍卫大营一片嘈杂,呼喝传令之声此起彼伏,来自四方左近的部队纷纷进驻。一眼望去尽是乌泱乌泱奔走集结的部队,阴风暴雨之中,带兵的将校们都在扯着嗓子指挥下令:“敢擅自弯弓搭箭者,斩!”
“所有营垒,离岗流窜者,斩!”
“违令上马者,斩!”
“擅自举火者,斩!”
兵卫尽皆整装待发,刀剑出鞘,这时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正门守备兵卫们一齐凝神远望,只见倾盆大雨之中一个黑袍骑士正奔踏而来!“什么人,下马!”
一个校官噌的拔刀出鞘,周围兵士忽的一下长枪前挺弓箭引弦,突然便涌出一片盾墙。骑士陡然一提缰绳,只听马儿一声嘶鸣直接立了起来,可是道路泥泞湿滑,哪里刹得住,四蹄乱踢的滑倒下去,兵卫凝神细望都不由得眼神一愣,马鞍上却没人了,刚一诧异,眼前忽得一黑,一个人影夜枭似的飘然而落。校尉挺身上前刚要拿问,却见那人将斗篷一摘,露出一张沧桑的老脸。这人长得颧骨高、眼睛小、脸色姜黄,给人一种很阴厉的感觉,更加骇目的是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从左耳直到颏下,尽管有些驼背却仍旧俯视着众人。那名校官被老者的相貌一慑,只见对方从黑袍下掏出一个乌黑的骨雕令牌,面上的纹路诡异至极,校官瞿着眼睛对光辨认,这个令牌没怎么见过,但见上面阴刻钟馗捉鬼的纹路,中间却是两个苍劲的阳文字样,在扑朔不定的火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慈悲”。他狐疑得翻眼打量着老者,一眼看见对方腋下撑着拐杖正冷眼等待,校尉陡然抽了口冷气,立刻想到一个人,赶紧双手将令牌递还过去,冲后面低声吩咐道:“让路!”
老者也不言声,撑着拐一歪一瘸的咄咄前行。摇风电闪间,一股贼风和着冷雨钻入他的脖颈,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一霎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心里迷迷蒙蒙,荒草一般杂乱,各种猜测和狐疑在他脑中翻江倒海。身为大雍密参院首座,他总揽四司七署,对外刺探敌情,对内靖安平乱。雍王此番离京他早就在暗中做了周密的安排:周边国家的军队动向由舆情司汇总一日两报;潜伏敌国的蝉司更是授权唤醒,隐秘探听着任何风吹草动;都城里每个王子也都派了专门的人马暗中“保护”,快马传报一律特疾送达;麾下随驾处更是高手尽出,寸步不离王驾……如此布置,怎么会在都城左近出现刺客,还能近身杀驾!尽管他城府极深,可“雍王遇刺”的消息还是让他有些发懵,甚至几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天幕偶的一闪,不远处一名内侍急急忙忙的迎了过来,老者跟着内侍一路前行,抬眼望去夜幕上浓云滚滚半点星光也无,他不由得顿住了身子:难道是城中有变有人图谋不轨?如同潮水退落,终于显现出黑暗的礁石,“太子病危”四个字在脑中转瞬即逝,眼神不禁有些跳。“站住!口令!”
一声大喝吓得两人都是一惊。“口令?”
内侍有些诧异的问道,显然他离开王帐以后,这里又发布了更加严厉的戒严令。呼的一下,一个十人队从四周将两人围拢,一名校官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和内侍。“是我,谷又归。”
内侍看着为首的年轻校官,指了指身后的老者:“雍王召见夏大人,赶紧放行!”
“口令!”
年青校官表情冷淡,继续重复着,丝毫不因熟识而放行。姓夏的老者眼旁观,作为位高权重的大雍情报首脑,他平素入宫觐见事是极平常的事情,递牌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可此时只认口令不认人,显然王帐已经遇到了极其危急的情况!眼前的一幕幕似乎在刻意印证着他心惊胆战的猜测,难道雍王已经……这时终于从人群后又跑过来一个内侍,喘着气拿出金牌问道:“是谷公公和夏大人吗?”
得到回应后,卫士这才将两人仔细搜身后才放了进去。惊风密雨,僧人们都被驱赶到偏殿扣留问询,宽大的厅房内此时极其静谧,老者迈进大殿仿佛贼似的贴着门站着,随即庄重行礼:“密参院夏枯藤……参见我王。”
帘幕后似乎没有动静,他眼神不安的跳动了一下,试探道:“王……王上?”
过了好半刻,才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出来:“死不了,可惜那个贼自杀了。”
夏枯藤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冷汗淋漓。冷静下来后他一下子品出了当下的局面,刺客行凶未果,搜捕中畏罪自杀。“你说——究竟是不想让本王来,还是不想让本王走呢?”
烛火悠然,夏枯藤偷偷盯着看了一会儿卧榻上的雍王,听声音不像重伤的迹象,他更是一颗心稳稳放下,暗暗庆幸只是惊了驾。可细品雍王的话语,刺客来自于某个敌国还是朝廷内部,这的确是个头疼的问题。雍王手上把玩着一截事物,仔细的摸索着,随即派内侍递交给夏枯藤:“看看吧,真是要命的玩意儿。”
夏枯藤接到手里脸上的刀疤随之微微一跳,立刻沉吟起来,这竟然是一支弩箭!这个问题就大了!禁军中刀盾营、斥候营、游骑营都配备各种石数规格的弩……可以说除了枪盾手、长弓手、重骑兵等少许兵种,弩,已经是大雍武备中大批量生产配备的制式兵器。精明的对手绝不会在一支弩箭上留下什么线索,要想查出什么,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刺客是禁军中人,说明背后有人指使……他顿时明白了为何随驾处护持王驾还能遇袭,以及此时觐见还要层层盘查的原因了。夏枯藤头皮一阵的发麻,捏起箭杆小心嗅了嗅锋刃,确信没毒后,便借着灯火仔细端详。“回王上,刺客虽然刻意用了最寻常的箭弩行凶,但我朝自变法革新以来,兵器铠甲都必“物勒工名’,以便升赏臧罚。”
他咽了口吐沫,万没想到,朝局在一瞬间竟然变得如此千钧一发!他平复着胡思乱想的思绪,尽量冷静的继续说道:“可这个箭杆却没有寺工名姓。臣思索,此贼更可能是外敌,望我王明察。”
夏枯藤心里也没把握,仅仅凭着这一点断定刺客来自邦外太过牵强,但是王帐左近侍卫近臣太多,太子病危之际万不能随意引向朝堂内部,否则传播开了,必定掀起滔天巨浪!雍王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倾听还是在沉思,烛火微微颤动着,又慢慢直立起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你那里真该好好查查,寡人给你推荐个帮手。”
夏枯藤一愣,这时一旁转过一个人来,年过四十却保养的极好,长髯垂胸显得气宇轩昂,夏枯藤瞿着眼睛看了看,疑问道:“你怎么……”话刚出口不禁闪了一眼微微飘荡的垂帘,立刻领悟到是雍王的意思,于是拐了一句:“裴兄多年在外,劳苦功高,自然是不会有差的。”
他心里沉甸甸的,眼前的人十余年前就潜伏敌国,从昌和到彭越,又辗转西昌,凭着心智手段一直稳居朝堂,传送各国军政情报无数。两人一个庙谋于斗室之内,一个隐忍于千里之外,着实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按大雍律:所有外臣归国都要摸排查问,谓之“试心”,不可立即启用。雍王破例让他参赞,不能不让夏枯藤泛起别样的心思,是要顶替自己嘛?他心里有些失落。裴元华声音沉稳,一字一句的说道:“针对我王的刺杀,可谓七寸之局。成,则国乱,外敌趁虚而入;败,则人人自危,影响朝局。这个以小博大的精湛技艺不可谓不高明,发于肘腋,震于肺腑,却藏于无形。王驾刚至,陡然发难,一击不中,再无生息。我怀疑朝中必有内贼。”
隔着纱帘的雍王在烛火中显得明暗不定,更显得深不可测:“查!本王是刀山血海滚过来的,不怕这点子暗箭冷枪。不管是什么人你都放胆揪出来,除恶务尽!”
夏枯藤点头称是,眼睛情不自禁的瞟着裴元华,两个暗中联系多年的老友目光碰了一下,夏枯藤反倒躲开了。临走时雍王突然说了一句:“本王老了,你也老了,我们身上的担子都太重了,裴元华年岁比你小,你要多带带。”
意有所指却又飘忽不定的话语说的既像感慨又似指责,听的夏枯藤脸色青白不定,这才想起自己身为密参院首座,恍惚惊惧中竟然都忘了请罪!平日里雍王都是嬉笑怒骂的性子和自己无话不谈,可不知为何夏枯藤突然有了种一帘之隔却咫尺天涯的感觉。冷风摇树,仿佛远处一大群人正拍着巴掌嘲笑他的无能。藏在袖中关于佳梦关贺谨“失踪”的疑点条陈,终究还是没有敢拿出来。出宫之后,夏枯藤心里一片空白,拄着拐像踩着棉花垛似的踽踽独行,走了老远才发现竟然忘了把马牵着。回到家中已是后半夜,他困乏至极躺在床上却瞪着眼睛望着藻井胡思乱想,一下想到西庚曹被人截杀,至今没有查出何处走漏了风声;一下琢磨着佳梦关的疑案,却又处处透着矛盾;昏头胀脑中,雍王遇刺的事情又在他心头乱跳……一连串的事情都他的“过”,再怎么相信巧合,也能觉察出其中阴谋的味道。不知不觉窗纸大亮,他索性也不睡了,穿了衣服,站在屋檐下望着满园的潇潇细雨出神。这时一个下人跑过来递上一个名帖:“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唔——唔?”
夏枯藤略一诧异,自己的住所从不公开,只有朝廷高层和幕下心腹知晓,他狐疑的接过来名帖,入手才发觉有些沉,竟是大楠木精制,比屋瓦还长出一截,打磨的圆角锃亮。他更觉蹊跷低头瞥了一眼,上头写着:“洛西梁门上谒大雍右丞相夏公枯藤”。他掂量着名剌翻来覆去看了看,上面既没身份也没个署名,于是嘀咕着问道:“这是什么人呐?”
下人回道:“说是西昌来的商户东家,姓梁,说有要事……”“不见。”
夏枯藤挥手不耐烦的作势要走,可刚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西昌?姓梁?”
他想起前几天户部司丞的确跟自己提过,说是有个来自西昌的梁姓的商人想在大雍商市扎脚,据说财力雄厚而且没有王室军政背景,甚至愿意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点倒是符合大雍初开商市的引入条准。可当时他忙着处理佳梦关方向的案件汇总,送来的塘报矛盾太多,他一时也没来得及搭理。 夏枯藤站在檐下看着滴滴落雨静思,此时此刻才隐约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一年前前贺谨还在西昌使臣任上时曾经来信说过,有个姓梁的商人从不显山漏水,手下卧虎藏龙,可来历却极为神秘。此人不仅经营商号、承接货物托运,似乎还染指一些军政情报的贩卖生意,舆情司暗中核对过几次发现都极为精准。最让他警觉的是之前贺谨秘密接洽了一名西昌的投诚官员,也是这个姓梁的从中牵线搭桥。直觉告诉他门外的不速之客和贺谨所说的神秘商人应该是同一个人,他略作斟酌觉得眼下太子病危、雍王又刚刚遇刺,不能贸然和来历不明的人见面,于是吩咐道:“就说我不在,然后派人给我死死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