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钱日生想出门去宋掌柜那里和马先谈谈,他很想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也想探探马先的想法,如果有可能,他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里需要两个条件:钱,文牒。巧了,都捏在宋掌柜手上。如果能说动马先就好多了,他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不多,马先算是一个。他走出房门没几步,却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是公子的声音,声音不高断断续续的,好像在与人交谈,可零星的语句却不像是跟鸢儿和孩子说话,难道有客人?钱日生好奇的穿过月洞门,偷偷在柱影下探出头,残月如钩,在淡云中若明若暗,只见公子在碎石小径中负手前行,一扫白天孤傲凛冽的模样,此时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显得步态从容,正细语平和的和人说着什么。钱日生不明所以的更加好奇,偷偷的弓着身子侧耳细听,可声音又弱了下去,他以为是被人发现了,小心的偷偷望了一眼。只见公子此时站立如松双手交于胸前,像是在对别人庄重行礼,嘴里念念叨叨着显得很是谦恭。是谁啊?钱日生移了两步,透过遮遮掩掩的假山石,转出来一看,不由得错愕的浑身发毛,仿佛见了鬼似的牢牢定在地上,远处的公子还在低声轻语,时而浅笑时而沉思,可令钱日生惊异的是对方身边竟空无一人!“由他去吧。”
鸢儿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后的门廊暗处,冷不丁的话语吓得钱日生身子一颤,急忙扭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他……公子……生病了吗?”
鸢儿摇摇头,略略望了远处的公子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心病吧。”
这时公子听到人语声,陡然转身问道:“什么人!”
钱日生赶忙走出去,让自己亮在明月之下:“公子,是我!”
“你是什么人!”
公子一跳身子,惊恐的盯着钱日生,竟然猛地一扯嗓子叫道:“来人!”
钱日生莫名的一惊,眼前的公子五官扭曲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左手猛地按住腰侧右手虚握,俨然是个拔剑的动作,把钱日生看的更加毛骨悚然,他结结巴巴的说道:“公……公子……是我。”
对方发现并没有携带兵刃,顿时更加慌乱的手舞足蹈,夜风徐徐中惊叫不绝。鸢儿见状赶忙小跑过去,一步一步的靠向公子身边,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没人害你,没人害你。”
可公子却一把将鸢儿重重推到在地上,更加惊恐的望着四周,大叫着:“来人!来人!”
远处一声童声叫着跑了过来:“妈!”
钱日生生怕公子伤到孩子,一把拦住霖儿,可小孩子心疼母亲扯动着小小的身躯就要往鸢儿那里挣扎。鸢儿费力的起身一边安慰着孩子一边靠过去劝道:“没人害你,我是你妻子啊。”
“你不是!”
公子仿佛被触动了什么,陡然变得更加暴怒,指着还在地上的鸢儿骂道:“你个贱人!是你勾引我的!”
月光斜照在鸢儿的泪眼婆娑的侧脸上,钱日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紧紧搂着孩子以免被公子误伤,只听鸢儿哭泣着说道:“你醒醒吧,是我啊,难道你也不认得霖儿了吗?”
鸢儿回望了一眼小孩儿,哽咽的对着扶风说道:“你当时不是说什么‘疾风之劲草,久旱逢甘霖’嘛?”
她痴痴的望着扶风,扶风也被勾起了回忆,渐渐安静了几分,喘息着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呢喃着钱日生听不懂的话语,一时间他仿佛被上了身,魔怔的六亲不认。“你说我们苦点就算了,希望孩子能否极泰来?霖儿的名字是你取得呀,你忘了?”
“霖儿?”
公子呆楞了一下,看着远处怯生生的孩子,双臂微张了一下,可孩子却胆怯的一个激灵立即缩在钱日生身后。扶风转而又阴沉了脸,对鸢儿狠狠的说道:“是你!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不会有名分的!”
岂料鸢儿劈头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打的扶风一个踉跄,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看的钱日生脑子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反应,鸢儿一把扯过孩子哭泣着跑开了:“我还图什么名分呢!”
钱日生万没想到平素温文尔雅的鸢儿竟然会抬手打人,他生怕扶风恼羞成怒更加狂暴起来,但是等了片刻对方却没有动静,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晚风习习中,公子拖着长长的影子仍旧呆立不动,轻笑了两声,然后却嗬嗬笑个不停,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钱日生第二天将公子突发状况告诉了宋掌柜,他提醒道:“以前从未这样过,可能得了癔症。”
可宋掌柜只是认真的确认了一遍扶风的言语,并详细的询问了最近是否有人和公子来往,话里话外对公子的病只字不提。“钱小哥,你来看看这个。”
宋掌柜将一页纸递了过来。钱日生接过后略看了看,只见纸页上面字迹工整,笔锋勾转颇有风范,但是内容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密密麻麻的看下来,却是一份病历脉案。脉案上面未注名姓,但是钱日生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脉案的病主是个贵人。因为只有达官贵人调养看病的时候,需要将郎中的诊治都详细记录下来以备参详问候,平民老百姓是绝不会有这么详细工整的脉案的。他一下子想到了扶风,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宋掌柜,难道他们要……他不敢往下想了,顿时眼前的字迹麻花花的一阵乱跳。宋掌柜指了指他手中的脉案,示意他看一看,于是钱日生按住心中疑窦,认真的细读了几行,这才品味出上面的症状和扶风毫无关系,上面写着:“五十年三月初九,脉左细弱,弦右细软,右耳耳鸣足跟微肿作痛,饮食下行迟慢,肝肾阴虚脾阳不足……”刚看到这里,钱日生眉头微微一颤,五十年?列国王位兴替,只有大雍王上在位超过五十年,他看着手上的字迹继续揣测着,脉案的主人原来是雍国的某个大人物。而且看起来的确病得不轻,这一点就和扶风很不相符。他继续看下去,病情描述后便是用药的记录:“鳖甲心三钱,新会陈皮七分,云茯苓三钱,石决明蓝水煅四钱……”钱日生默默的看了一遍,他是个仵作,并不是郎中大夫,对于这样的方子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都想不明白宋掌柜的用意,疑惑的递给宋掌柜并不轻易答话。宋掌柜见他看完了,竟然又递过来一张纸,上面依旧字迹端正写的一丝不苟:“五十一年九月十七,精力欠佳,肢体倦怠,头痛腹胀,心脾久虚……”后面仍旧附着药方,都是培元固本的的温补之药。钱日生看完了又交给宋掌柜,对方不言语转而又递过来一份,钱日生不由得诧异莫名,接过来继续看下去:“五十二年六月初八,”看到这里他手腕一抖,这个日期正是自己在佳梦关的日子,莫非跟佳梦关有关?可想想又觉得不像,他不由得翻眼看了一眼宋掌柜,随即继续默读:“……言语不自觉,手颤头摇,脉右三部沉细而软,左寸亦软且脉动不匀……腿膝行动为难……鳖甲三钱,左秦艽一钱五分,地骨皮一钱五分,青蒿一钱……”他眉头紧缩,虽然不同医理他也能读懂其中三味,推算日期,这个人生病已经经年有余,字里行间能看出病情每况愈下,而且极为不妙。他留心几份脉案的笔迹,是三个不同的郎中书写,都是不痛不痒的温补之方,用量也极为小心,谁都不敢开猛药,好像约定好了似的。宋掌柜终于开了口:“钱小哥,依你看——这个人有没有可能被人下毒?”
这个开门见山的提问让钱日生脑子嗡的一下,东家究竟要干什么!钱日生隐约中察觉出言语中的一丝异样,知道事情不太简单了,更加谨慎的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医道我的确不太了解,单从脉案上看,不像是有人下毒的迹象。”
“何以见得?”
宋掌柜紧跟着问道,表情极为关切。钱日生斟酌着说道:“慢毒如同蚂蚁啃堤,开始的确不容易显现出来,但是一旦到达剂量,病情必然急转直下,都会有呕吐腹泻的症候,面色发青发紫,指甲口眼幽门都各有征兆,这个是很难瞒过的。而且从脉案的字迹上看,有不止一位郎中为他诊脉,所开药方也不是什么解毒的药。”
他顿了顿,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看上去不太像。”
钱日生是从验尸的角度来分析的,很多人自作聪明,觉得用毒最不留痕迹,其实毒必伤身,对于仵作来说最容易辨别定断的就是毒杀。师父有时候会一边验尸一边笑骂:“他娘的,该用刀的时候偏用毒,该用毒的时候却用刀,就这脑子也配杀人?”
师父每次酒后会冷不丁说出一些令人深思的话语,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看着潇潇雨歇:“清白就是你做了却没人知道,唉,这样的手艺,你是见不到啦。”
钱日生这才觉得师父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惜他已经来不及问了。“有没有可能是故意用错药?”
宋掌柜打断了他的思绪,灯下脸色愈加凝重。钱日生摇摇头,要想天衣无缝的让人“病”死,并不是个容易的事情,一旦积少成多,病情必然会陡然凸显,症状一旦不对,肯定引人怀疑,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他记得和师父查验的最后一桩案子正是一桩毒杀命案,他一边参照着一边回答:“除非所有人都串通一气,连脉案都是假的,否则要做的滴水不漏是不太可能的。”
宋掌柜深思着点了点头:“那就是说这人的确身子不硬朗,并非他人谋害。”
说完他站起身子,踱着步子沉吟半晌:“行,钱小哥好生做,东家都看在眼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