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双手笨拙地捧着块冒着稀薄热气的烤地瓜，吃得满脸都是，时不时吸溜两下冻出来的稀鼻涕。
“等她妈呢！”张洁芳不过多看了两眼，旁边摆摊卖电动车挡风被的女人就自来熟地跟她搭话。
“瞧着可怜是吧？哎，那女人倒霉得很，她男人好像是……是开大车的，去年年初的时候出车祸死了，赔了一两百万呢，结果公婆还有小叔子把她男人的赔偿款都给霸占，一分钱也没给她，还让她带着闺女滚蛋。可她能滚哪儿呢？娘家有个弟弟，早结婚了，弟媳妇儿又快生了，哪有她呆的地儿啊……啧啧啧，就是可怜了孩子，这么大点儿还得跟着当娘的受冻！”张洁芳那天培训的时候，一个劲地走神儿，店长都看不下去了，半途叫停了培训，拉她到一边儿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是刚才遇上……遇上个人，哎，田店长，咱们淮海路还缺人吗？”
“你干这个，一个月能挣多少？”
张洁芳站在女人面前张嘴就问，女人明显给她吓得不轻，手里的传单哗啦撒了一地，她赶忙低头去捡，捡完了又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一……一天120，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儿。”
“我给你介绍份工作，你好好卖力气，一个月能挣一万！”
张洁芳招呼女人跟她走，见对方还犹豫，直接把小女孩儿抱了起来，女人果然立马扔了那些传单纸巾，径直跟了上来。 可她一看到萍水汤泉门头上“洗浴按摩”、“特色SPA”的小字儿，就变了脸色。 “姐，我……我不干这个的。”
女人跟头犟驴似的站定，张洁芳都拽不动她。
“就你说的‘那个’，你觉得我这模样的干得了？”张洁芳直接给她气笑了，她用手指拭掉女孩儿马上就要淌过河的鼻涕，“我们这儿可是正经洗浴中心，违法的事一点儿也不干。”
直到女人填写入职表的那一刻，张洁芳才知道她叫李媛媛。 她刚开始的时候，没好意思跟田店长还有姜小萍说实话，只说李媛媛是她的一个远方表妹。 还是后来有回大伙儿聚餐，李媛媛喝多了，抱着张洁芳呜呜地哭，又是感谢又是愧对的，大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洁芳，你傻不傻呀！你这不是养虎为患嘛，万一她狗改不了吃屎呢！”
跟她关系好的老姐妹事后忍不住劝她。
“她要是能把人勾搭走了，那不是正好给我腾地方嘛！”张洁芳说的是实话，可不少人都当她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而李媛媛也“辜负”了她的期待，前年找了个正经男人结婚了，又生了儿子，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特别可爱，现在她人还在淮海路店当搓澡工呢。 张洁芳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过一点都不耽误她忙活。 她动作麻利地把床单跟被罩都拆了下来，塞进洗手间的滚筒洗衣机里，又往里倒了整整两瓶盖儿消毒液，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开始刷洗散发着尿骚味的脏污马桶，自始至终都没给唐耀灿一个正眼。 “张洁芳，你搁这儿装什么呀？咱俩一个被窝睡了多少年了，现在你他妈嫌我脏？给老太婆擦屎接尿的时候，你怎么不嫌脏啊？”唐耀灿说话带刺，可张洁芳依然不搭理他，他嘴上没占着便宜，心里不痛快，于是开始旧事重提，往张洁芳心口上捅刀子。 “老子就算再脏，也比你在网上给人当‘猪’宰强！”
唐耀灿话音刚落，张洁芳就跟让人在后脑勺儿砸了一闷棍似的，愣在那儿半晌也不动，唐耀灿满意地扭了扭脖子，继续说下去。 “就聊了个把俩月，看了两张照片，连他妈毛儿都没摸着一根儿，就把一百多万都给人家了？张洁芳你真他妈够贱的，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死德行，哪个正经爷们儿能看上你啊？”
张洁芳是去年7月21号晚上11点零45分加上那个把她当“猪”杀的“海阔天空”，前后加起来一共聊了2个月23天，被他骗走了173万零500块钱。 那是张洁芳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外加这套房子的抵押贷款。 张洁芳没报警。 一是发现得太晚了，她觉得报警也没用，二是觉得丢人。 都一把年纪了，儿子都上大学了，她还按捺不住寂寞，在婚恋交友APP上勾搭男人，结果爱上了骗子，让人骗得倾家荡产。 还有更重要的第三点，那就是张洁芳到现在都不想承认，“海阔天空”给她带来的一切美好，都是假的。 “他真是骗子吗？”
张洁芳自打被骗以后，就添了失眠的毛病，她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把跟“海阔天空”的聊天记录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翻看。
“海阔天空”说自己曾经是军人，比张洁芳小两岁，年轻那会儿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是女方给他戴了绿帽子。 离婚以后，他主动要求退伍，然后跟朋友合伙开了家搬家公司， 唐耀灿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海阔天空”就只给她发过两张照片。 一张是他年轻那会儿穿着军装，跟全连战友的合影，还是手机翻拍的，照片里每个人的脸都模模糊糊的，看着模样都差不多。 另一张是他帮人搬家时随手拍的，怀里抱着台55寸的液晶电视，满头大汗地冲着镜头傻乐。 “海阔天空”长得不如唐耀灿，唐耀灿这些年过着大爷似的日子，脸上连褶儿都没几根，手也又细又长，跟张洁芳站一块儿，瞧着跟她大儿子似的。 可“海阔天空”了解张洁芳的苦、也懂得她的难，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听张洁芳说话，听她聊在萍水汤泉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 之前没人愿意听，唐耀灿嫌吵、唐继文嫌烦。 “给人搓澡有什么好说的？你不嫌磕碜，我还嫌呢！”张洁芳有回在饭桌上说到兴起，唐继文直接摔了筷子，把饭碗一扔就进了屋。
张洁芳直接愣住了，门板被狠狠摔上的那一刻，她才惊醒般地一颤，慢慢地弯下腰，开始捡拾地上的筷子。 她起身的时候，后脑勺砰地一声重重撞上桌角，疼得她当场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半天站不起来。 唐耀灿瞧见了，却只是嬉皮笑脸地说她活该自找，“让你叨叨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