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这种异乎寻常的经济下滑和民主衰败的根源是什么?首先,委内瑞拉陷入了资源诅咒的陷阱,该国富足的矿产资源并未推动发展,反而削弱了经济与社会的建设性发展。虽然委内瑞拉第四共和国(1958 - 1998年)的民主是持久的,但其质量并不高:政党制度代表性有限,社会中许多部门未被纳入,并最终导致了合法性危机。出于对经济形势的不满和对时任政权的不信任,选民在1998年投票给民粹主义者乌戈·查韦斯。查韦斯彻底改变了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却没有解决任何根本的政治或经济问题。此外,他花钱大手大脚,对自由民主态度矛盾,而且他与软弱的马杜罗经济管理不善,导致该国陷入如今的危机。石油依赖和资源诅咒委内瑞拉外交官也是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创始成员胡安·巴勃罗·佩雷斯·阿方索(Juan Pablo Pérez Alfonzo)预测,委内瑞拉对石油的依赖将使其陷入贫穷。在20世纪70年代的石油繁荣期间,他曾预言,“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看到; 石油会带给我们毁灭......这是恶魔的排泄物。”
他的话得到了应验。委内瑞拉的一些邻国长期依赖单一商品出口,但后来出口逐渐多元化,而委内瑞拉则是一个完全依赖石油及其衍生物的开采和出口的食利型国家。石油是国家最大的外汇来源,是财政部门最大的贡献者和国家最主要的经济活动。2016年石油出口收入占全国GDP50%以上,占出口总额近96%。1998年至2013年委内瑞拉石油占出口总收入百分比(作者根据委内瑞拉中央银行资料所创)。如此高度依赖导致了“丰盛悖论”或者说“资源诅咒”,意指一个拥有大量自然资源的国家反而很难促进发展。同时它还导致腐败,因为产生财富的人有限,而政府在分配财富方面发挥核心作用。在代议制度薄弱的地方,石油繁荣——造成繁荣与发展的假象——在增加石油相关收益时可能削弱政权稳定性,从而削弱国家能力。这一切都已在委内瑞拉发生,石油依赖已经造成至少三个反复出现的问题。首先,石油依附国家很难将石油租金用于发展强大的国内生产部门。自然资源开采的丰厚收入阻碍了对基础设施的长期投资,而基础设施有助于经济多样化发展。委内瑞拉的先哲早已认识到这一挑战。在一篇1936年的著名报纸专栏中,作家兼学者阿图罗·乌斯拉尔·彼得里(Arturo Uslar Pietri)号召他的同胞们“种植石油”,通过利用石油租金来增加国家的生产力,现代化和教育。委内瑞拉知识分子阿图罗·乌斯拉尔·彼得里呼吁他的同胞用石油利润来发展国家和人民(左)。 1965年至2015年委内瑞拉的石油生产总值(灰色),消费总值(黑线)和出口总值(绿色)的图表(右图)。领导人没能听从他的意见。相反,油价的小幅上涨一直在扭转委内瑞拉非石油行业的增长态势,这些部门在石油繁荣前的平均增长率为3.3%,在石油繁荣后则变成-2.8%。由此导致牺牲其他行业的同时对石油收入产生持续依赖,并且使风险集中于一项脆弱商品。如上图所示,石油依赖度从1998年以来有所增长,石油所占出口从2012年的70%增加到95%以上,2016年据报告为96%。第二,在石油繁荣时期,石油租金还可能导致对国外进口的依赖性增加,从而牺牲国内产业。这是因为新发现的油田或石油价格迅速上涨导致了外汇大量流入。外汇储备增加导致货币升值,损害了其他产品在出口市场上的竞争力,并增加对外国相对便宜的进口货物的依赖。当石油收入飞涨时,进口额增加。然而,当原油价格下跌和石油美元下跌时,正如现在,政府进口货物就变得更加困难,由此产生了20世纪80年代和自2012年以来的商品短缺。在现有条件下,委内瑞拉政府决定优先支付其主权债务,而不是进口更多的货物。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2008年,国营石油公司大楼的标语“祖国,社会主义,或是死亡”。资源诅咒的第三个后果是地方性腐败。严重依赖自然资源出口等外来租金的国家,能够开展大规模的公共支出计划却不必制定财政制度来征税。结果,公民就减少了向政府问责的意识。此外,当公民的代理人拥有垄断权力和自由裁量有价值权利的分配权时,腐败的动机也会增加。委内瑞拉长期以来一直是这样,公共部门的腐败至少可以追溯到1958年的民主化时期。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末尾,石油价格飞涨,对行政权力的横向制衡以及对国营石油公司委内瑞拉石油公司(PDVSA))的监管都有所减少。如今腐败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腐败反映在透明国际关于委内瑞拉腐败感知指数的变化上。自1995年第一次调查以来,该国一直处于世界最腐败国家的前10%。而在2005年以后该指数继续下跌,反映出民众对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保持清廉公正的信心逐渐减少。军事,民主化和“政党统治”军政府传统、起步较晚的民主化以及民主代表性薄弱等政治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当前的危机。作为解放者而闻名的西蒙·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是一名军事和政治人物,他在使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和巴拿马从西班牙的独立方面发挥了主导作用(左)。2014年的一场阅兵式以缅怀2013年去世的总统查韦斯(右)独立英雄西蒙·玻利瓦尔说过:“厄瓜多尔是一个修道院,哥伦比亚是一所大学而委内瑞拉是一座军营。”
事实上,委内瑞拉武装部队一直是委内瑞拉政治和国家建设的关键参与者。截止1858年胡利安·卡斯特罗(Julián Castro)的军事独裁统治,独立后所有的领导人都是代表了自由派和保守派的旧军官。现役和退役军官交替掌权的情况随着1899年光复革命而不再发生此后直到1945年,国家先后遭到军官独裁统治:西普里亚诺·卡斯特罗(1899-1908);胡安·比森特·戈麦斯(1908-1935);埃莱亚萨·洛佩斯·孔特雷拉斯(1935年-1941年);以及伊萨亚斯·梅迪纳·安加里塔(1941-1945)。西普里亚诺·卡斯特罗总统通过私军夺取政权后于1899至1908年统治委内瑞拉(左一)。胡安·比森特·戈麦斯总统从他的前任手中夺取政权,并从1908年一直统治到1935年他去世。埃莱亚萨·洛佩斯·孔特雷拉斯总统是他前任的陆军大臣,他于1935年至1941年执政。伊萨亚斯·梅迪纳·安加里塔总统同样曾担任他前任的陆军大臣,从1941年统治委内瑞拉直到1945年。委内瑞拉在民主行动党-ADECO三年(1945-1948)统治时期尝试进行民主选举,但此后很快又受到了马科斯·佩雷斯·希门尼斯的独裁统治。在内战结束后,军队自视为推动国家发展和现代化的关键机构。军队干政意味着民主将迟到。事实上,当时并没有出现稳定的民主,直到1958年,委内瑞拉三个主要政党(社会民主行动党(AD),社会基督教党(COPEI)和民主共和联盟(URD))的代表签署了被称为“菲霍角协议”的正式协议。该公约旨在通过选举、内阁及官僚机构分享权力和一个初步规划的政府来维系民主,。该协议使得委内瑞拉民主在喧嚣的60年代、左翼游击队的威胁以及由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右翼独裁者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的不安定企图中存活下来。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民主共和联盟下台后,这份公约却使委内瑞拉的政治体制走向具有排他性的两党竞争制,由社会民主行动党和社会基督教党两方争夺权力。这种两党掌控政府的情形被迈克尔·科珀奇称为“政党统治”:政府民有、党治、党享。其中,社会民主行动党和社会基督教党对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采取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政治控制”,由此保证了稳定但牺牲了代表性。两党统治依靠一种协调制度,他们在双方之间或是同商界和军方等利益群体协调以寻求在重大政策上达成共识。他们通过庇护主义的方式与民间社会组织和其他有限的代表渠道进行合作,例如利益集团,媒体和法院。这些限制损害了体制,在20世纪80年代当石油价格下跌导致用于庇护主义手段的资源用完时,民众对两党和第四共和国的民主制度的支持逐渐减退。委内瑞拉在上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成就,如果考虑到石油依赖以及民主的僵化程度,看起来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当时委内瑞拉的人均GDP、社会消费和生活质量都有所上升,而且避免了智利、乌拉圭、阿根廷和其他国家所经历的民主崩溃,但这些成果终究是不可持续的。这些根本上的政治和经济状况的弱点也为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危机埋下了伏笔,为该国滑向民粹主义以及21世纪初军队干政铺平了道路。经济危机与政党统治的瓦解随着油价在上世纪80年代初崩溃,经济形势是最先下跌的。高额公共债务、国际贷款的枯竭以及被高估的货币导致了1982年和1983年初的大规模资本外逃。1983年2月18日,或者说在委内瑞拉为人们所熟知的黑色星期五,政府已经实行货币管制(查韦斯在20年后也采取了这一措施)来阻止通货膨胀。一夜之间,购买力下降了将近75%。全球每桶原油价格在1970年到2015年间发生巨大波动,政党统治也开始崩溃。由于低油价以及国际债务利率上升的打击,委内瑞拉政府努力地筹集资金。总统卡洛斯·安德烈斯·佩雷斯试图在1989年2月采取一系列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的来解决问题,但这些措施只不过进一步恶化了工人阶级的经济状况,由此导致了2月27日的抗议、骚乱与抢掠事件,造成数百平民死亡。1989年2月和3月上旬,警察在骚乱后巡逻,这场骚乱被称为Caracazo。随后,由陆军中尉查韦斯上校组成的激进的左翼团体革命玻利瓦尔200运动(MBR-200)加速了其政变规划。1992年2月的政变尝试并不成功,(同年十一月空军的第二次政变尝试也没有成功)但它标志着后蓬托菲霍民主时期的开始。20世纪90年代发生了深层次的体制危机,1993年佩雷斯遭到弹劾,拉斐尔·卡尔德拉(1994-1999)执政期间发生重大的金融和经济危机,伴随而来的还有几十年来最低的国际原油价政治门外汉出现的条件已经成熟。华丽而富有魅力的查韦斯利用了选民对政治和经济现状的不满,他在1992年的政变失败后变得全国闻名。查韦斯通过“玻利瓦尔主义”作为平台上进行竞选,其对国家的激进构想包括经济和政治主权、自给自足、民主社会主义和参与式民主等,查韦斯承诺将终结委内瑞拉不公正的政治和经济体制。 除此之外,他还承诺建立一个制宪大会来修改委内瑞拉的宪法,并将玻利瓦尔主义写进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