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风大。
今日,是适合去郊外放风筝,而且一扬手,就能轻易将风筝送上云端的大风天气。 墩子和烦了,要在这样的大风天,推着新船下水去南岸了。 不是不想等更好的天气,而是实在等不了了。 北山上的难民,已经饿得快要吃人了。 昨天,翠儿忙了多日才做好了那双牛皮棉靴,她很高兴的穿上了脚,兴高采烈的先让杜夫人看了,得到了很大夸奖。 然后翠儿想让墩子和烦了也看看,就走出了山洞。 一出山洞,没走几步,翠儿就惊呆了。 大家怎么和先前看起来这么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他们一见翠儿,见到她脚上的牛皮靴子,竟然两眼冒出凶光来。 然后一群人就围住了翠儿,贪婪又凶狠的傻笑着。 翠儿从进了杜家的山洞,就没怎么出去过,所以外面人并不知道,她现在是和杜家人在一起的。 眼见一群难民围了上来,翠儿当时就吓傻了,她本来就口齿不清,一时间更忘了呼救。 难民一拥而上,他们无意其他。 他们只是看中了翠儿的牛皮靴子,这样一双用料充足的牛皮大靴子,要是裁碎了,用来煮汤,那是够十几个人吃好几天的了。 靴子只有两只,原先的一群人一分为二,混乱的争抢起来。 留下翠儿站在原地,光着两只脚,目瞪口呆看着两群人,为了两个靴子,打得头破血流。 太难以置信了。 墩子和烦了闻声而至,在杜家人的协助下,夺回了翠儿的新靴子。 本来整齐细密的针脚,已经被撕扯的变形了,翠儿捧着瞬间不见,就变了模样的靴子,还是难以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哄抢她的鞋,为了拿来做吃的? 如果发生在杜家门口的哄抢发生在早几天,所有动手的人,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如今,离家已经快要一个月了,所有能吃的,不能吃的,早就被吃光了。 大家真的都太饿了。 杜家人口头警告了他们,不要再打翠儿的主意,然后就放过了他们。 如杜家这样准备充分,家底丰厚的人家,才能勉强维持坚持下来。可即使是杜家,可开始将整张的牛皮裁碎,定时定量,开始熬汤充饥了。 一种由饥饿引发的绝望和癫狂,如同一场梦魇或者浓雾,笼罩着北山,越来越浓重。 就连一向举重若轻的杜老板,这几天都紧张了起来,他之前从不催促柱子和老关的进度,这几天也忧心忡忡的围着渡船转悠,不断的追问:“几时能下水,几时能下水呀?山上这些人,可快要出事儿了。”老关在杜老板的催促中,又放弃了很多平衡船身的设计,柱子为了缩短工期,后期也不得不做的潦草起来。 最终船成型的时候,两个惯于匠心诚挚精益求精的大工匠,都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也没有办法做的更为精细了。 船能漂,就得走了。 于是,在这样一个不适合起航的大风天,新船要下水了。 老关用最庄重的笔触,将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认认真真画在了船首上。 希望这双明亮的大眼睛,能够看清水上水下所有的凶险,避开所有的风浪,护着这两个男孩,平安顺利抵达彼岸。 “顺沿堤岸皆喜气,平波江海满蓬风!”
老关焚香祝祷,挥舞着香火,顺时针绕着船身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三圈,口中始终在念念有词,周围的人能听清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祝愿这艘新船,不论顺风逆风,顺水逆水,都能平安顺利。 老关恭恭敬敬,将极为寒素微薄的牺牲,连同香火,通通送下水。 希望河神,能保佑这条船上的两个孩子。 原本复杂繁琐,热闹非凡的启航仪式,不得不因地制宜而减之又减,终于,在老关洪亮的嗓音中,一声“新船下水喽!”响起,众人迫不及待的将船推下水。
“烦了,墩子,专心行船,安全要紧啊!”杜老板叮嘱道。
“哥,我们早去早回,你放心哈!”墩子手法生涩的一手划着桨,一边和岸上的哥哥告别。
柱子虽然心里万分挂念不舍,他对于自己初次造船的手艺,非常的没有底。可他面上还是微笑着,轻轻点着头。 人群最后面的,是老关。 他在重重摇着头,他从没监造过这么潦草的渡船。 这种船,要是搁在以前在海上的时候,他手下的人要是敢让这样的船下水,他能把这人给活剥了。 可现在,就算船没造好,也要走了。 饥殍遍野的北山上,难民们恨不得抓一块木板顺水漂走。 他们觉得哪怕木板沉了,他们淹死了,也能死个痛快。没准漂着漂着,要是板子不沉,就能遇见什么生机呢。 而且,人群越到后来,越是饿得难以忍受,对柱子的态度,就越差劲起来。 他们已经觉得,如果能像当初那些不肯走的人一样,在家呆着,舒舒服服落个痛快死法,可能比如今,被困在荒郊野外,做个衣衫褴褛的饿死鬼,要强一些呢。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洪水会持续近一个月之久,上游的洪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穷无尽。 水位线只涨不降,各种垃圾残破物,不断被冲刷下来。可人们用各种工具去打捞,却半点什么吃的,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哪怕一些破烂桌椅板凳,晾干了也能生火,取个暖什么的啊。 可连续很多天。 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 大家也就猜出来了,这条河的上游,很多地方都发大水了,在北山人前头,等着捞东西的人,还不知有多少呢。 那些漂浮在河面的东西,不知是过了多少人的手,被人像过篦子一样篦过,才到了入海口码头这边,被他们给看见了。 难啊,真难啊。 这渡船再不走,大家就彻底断了活下去的希望了。 烦了倒是没有墩子那么多羁绊,他的家在南边呢。 在外头困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回家了,他很想回家看看老祖宗。 老人不喜欢他出远门,之前每次烦了跟着马帮出去游山玩水,一到家老祖宗都念叨。 要是烦了走了几天,老祖宗就觉得走了一个月;要是真出去了一个月,那老祖宗就要问是不是都出去大半年了。 这一次,老祖宗没准也要问他:“你个顽皮孩子,一去大半年,就一点都不知道回家,也不想你老祖宗呀!”烦了划桨,开始时劲头十足,甚至还吟起诗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唔唔唔!”
墩子的大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呵斥道:“你快闭嘴吧,快别瞎说了,关老爷子交代了多少遍了,启航这天,那个字儿不能说,要是真记不住,你就闭嘴吧,啥也别说了。”
“唔唔唔……嗯……?哦!”
烦了陡然一惊。
看着两个少年,架着一叶扁舟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浊浪中,北山上人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可活下去的希望,也悄悄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