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夹紧马腹,驱马往前走去,吓得谢渊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在这场合也不敢大声呼叫,和萧平赶紧追在他身后过去了。越是靠近那边,火光越盛,狄羽族的人也纷纷抬起头来,目光与愤恨地看着顾风晚。他全然忽视,在屠耆单于马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在近处彻底看清这张脸的时候,顾风晚恍惚间忽然愣了一下。有些……眼熟?这人年轻时的面貌定然不凡,以至于如今这个年岁,还能看出几分当年气度。只是这张脸眼熟的地方,顾风晚一时之间又有一些说不上来,不光是他,谢渊藏也是这感觉。萧平奇怪地看了一眼二人脸色,目光左右徘徊,有种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错觉。许是顾风晚盯人看的目光太过于明显,屠耆单于冷冷瞪了回来,意有所指开口,但话却是对着阿圳说的。“你们狄羽族的大军呢?你们的人过来请我,说大军一会儿就能到了。”
顾风晚毫不惧怕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火把的光随着风在摇曳,一股杀气在悄无声息中蔓延。阿圳深觉痛心,正欲开口说这件事,顾风晚已经抢先出声。“大军没了,全军覆没。”
屠耆单于眉心一跳,一刹那间竟然有股凛然之感,狄羽族的大军可不是一两万人那么简单,从扎西云秧出发前去调军到现在,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所以,这么多人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全部覆灭的?顾风晚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疑惑,出言解释,也算是让阿圳有个底。“不是我的人杀的,是漠北,南边山峦之间的地势本就险峻,大军回来只能走山脚,四处的山就是最佳的埋伏之地。”
半山腰和山上伏击山下,简直完全占据险要地势,只要提前做足准备,数十万大军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几个时辰内绞杀不是难事。更何况,那是漠北的军队,各个身形虎腰熊背,打起仗来如豺狼虎豹,全都是骁勇善战的。漠北多年没动静,一朝如此,让屠耆单于心中也忌惮了起来。还好今日亲自来了,否则狄羽灭族,西域所有的部族都会岌岌可危。想到这儿,他忽然反应过来,深深看了一眼顾风晚。“现在怎么说,顾侯?”
阿圳懵了一下,这两个人之间怎么还对起话来了,不应该一见面就打得不可开交吗?老单于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血性男子,早年之间征战西域的时候无人能敌,今日无端在这多费口舌起来了。顾风晚料到他也已经看穿自己心中所想,一边觉得在意料之中,一边又可惜二人注定是对手。谢渊藏和萧平都是手底下信得过的人,顾风晚不担心他们反水,此地距离身后的骑兵有些距离,迎着吹来的风,他刻意压低声音。“各退一步吧,今日狄羽族已经如此,我不会再赶尽杀绝,也请单于带着您的人回去吧。”
话已至此,阿圳多少听出话里有些不对劲的意思,不过如今已经没有话语权操心这个了。她不再打扰,让一部分人去王宫之后通传消息,自己则是奔向了花坛的地方。他还得在尸山血海里找出女君的尸体,明日再去找回云秧的,全都好好安葬。这仇如今是报不了了,暂且忍着,等到族内得以休养生息,几十年之后再报仇也不迟,反正这笔账是彻底记下了。她走了,谢渊藏和萧平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们就算脑子再笨,也能察觉出将军有些不对劲。按照一个正常将军的思路,已经深入敌方腹地到此地步,自然是赶尽杀绝,除了后患,而非早有退兵之意,不久之前将军便在拖着时间了。顾风晚没避讳,直接开口了。“单于请放心,在最近几年之内,我肯定不会再对西域的部族出手,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能够以我项上人头担保。”
倒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传闻之中大郅最忠勇的将军,竟然生出了反叛之心。风中夹杂着火把燃烧的味道,单于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眉梢眼尾都多了几分愉悦。“你的人品我相信,今日收手,对你我二人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我有一点想问问你。”
“请说。”
“你此番回去,所要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报仇和野心。”
顾风晚垂眸,薄唇中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大义。”
是天下大义。一个被迫造反的将领,心中从来不会被仇恨和野心蒙蔽了眼睛,身在边关苦寒之地多年,顾风晚过往无数次思考过朝廷的局势。从今年的洪涝、旱灾、朝廷官员身死等种种事情来看,天下百姓已渐渐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又有多少官员郁郁不得志。光是顾风晚知道的,就已经完全数不过来了。朝廷沉疴积弊,这是从先帝时就埋下的祸患,早就不是什么小小的改革能够解决的。只要官家在那高位上坐着,大大小小的事端便永远不会停止。如果任由官家这么继续妄为,等到覆水难收的那一天就晚了。顾风晚想做的只有一件事。趁现在为时未晚,举起义军旗帜,召集天下豪杰,兴兵讨伐,重振山河,再造乾坤。屠耆单于被他这两个字震得久久没有回过神,天底下,当真有如此赤胆忠心的将军?不为己身,也不为一人,为的是天下百姓。谢渊藏和萧平沉寂下来,紧紧攥着马的缰绳,一言不发。从来没听将军说过这些话,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动了这样的念头,有些……心疼。大月族的马匹已经有些躁动,顾风晚的骑兵也都在观望着这边的动静,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屠耆单于轻声叹了口气,临走时,转身回眸送给了他一句话,声音里颇带些赏识。“那就祝愿顾侯……此去一切顺利,如果有机会,我在狼居胥山前温酒,等你前来阔谈古今天下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