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衙役来往红袖阁,街上也时不时地有人路过。不过因为天黑了,光线暗,忙碌的人也不太容易能注意到这边。
“少耍小聪明,敢多吭一声,我要了你的命!往前直走,上马车!”沈惟慕依言上了马车,从容地像车主人一样坐在正中央。 男子头戴幕离,见不到真容。 他愣了下,才在沈惟慕的侧边坐下。 马车行驶,车厢内空间狭小,气味儿尤为突出:汗味儿,酒味儿,尘土味,松木味儿。 刚才在红袖阁大堂内,风吹拂红绸的时候,沈惟慕也闻到了有一股淡淡的松木味儿。 这男人的身形与他很相似,很像是董兴描述的那个指使他戳尸足的男人。 “咳……” 沈惟慕突然呕了一下。 窗外刚好有衙役骑马路过,男子以为沈惟慕想趁机呼救,举刀就朝他挥:“我说了,你少耍——” 挥舞的手臂突然停在半空中。 幕离男被白帕上的一大片血惊到了,最终讪讪地放下手。 这病痨子身体这么差? 用不着他动手,人怕是就会先死了。 马车驶出城外的过程中,男子频频咳嗽,似乎染了风寒尚未痊愈。 沈惟慕注意到他青布袍下脚踩着一双官靴,半旧,脚底还粘着一根很小的白羽毛。 至一处空旷地,男子欲扯沈惟慕下车,他揪住沈惟慕衣襟的时候力道十足,忽然想到什么,手松了,让沈惟慕自己下车。 他率先跳下车,完全不担心沈惟慕会跑。 三步一咳血的病痨子能跑多远? “说,你怎会知道种蘑菇的事。”
沈惟慕下车后刚站定,就开始猛地剧咳,喷出一大口鲜血后,又喷一口。 幕离男子急得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上前的原因是想确认沈惟慕是否性命无虞,后退的原因是他怕自己冲得太快,直接把这个如纸一样的少年给吓死了。 “咳咳……知道八卦楼吗?从那得来的消息。”
沈惟慕咳声不断,血吐得也接连不断。
新获得的灵气正一点点地注入身体中,此时所产生的淤血量自然比平时要多些。 “八卦楼?”幕离男眉头紧锁,费劲搜遍脑中所有的记忆,仍没印象。“没听过!”
他不信江湖上一个没名号的地方,居然能将他们隐藏很久的秘密查得这么清楚。 沈惟慕轻轻擦拭嘴角的血,“江湖那么大,你没听过也正常。”
毕竟这八卦楼他还没开起来呢。 莫急,等他回京了,就选个犄角旮旯的便宜铺子开。 “种蘑菇之事你还知道多少?”
幕离男抽刀,对准沈惟慕脖颈方向,恶狠狠威胁他。
实际刀距离沈惟慕的脖颈足足有三寸远,可见对方很怕他死了。 “不知道。”不过,因为你的出现倒是知道的更多了。 嗖的一声,一支箭凌空射来,击向幕离男头部所在。 幕离男反应极快,反手挥刀,迅速挡掉了箭矢后,便砍了马车前头的束马套子,骑上马就飞快地逃了。 随后追来的白开霁气得拍大腿,“竟让他给逃了!”
康安云紧随其后,欲带两名侍卫要策马去追,被沈惟慕叫住。 “追不到的,夜色深,前面岔路多,他比我们熟悉地形。”
车夫吓得全程噤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叫起来。 白开霁详问之下得知,车夫在红袖阁附近被临时雇来的,跟那男人没一点关系。 “康护卫发现你失踪了,第一时间告诉我了。我猜城里都是我们的人,他劫你八成会出城,果然被我给追到了。你没事儿吧?”
白开霁挑着灯笼,打量沈惟慕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没事。”
“啊,还说没事,你吐了好多血!”
白开霁惊惶地指着地上三块被丢弃的血帕。
…… 次日清晨,白开霁扛着镐头要去自杀林,刚好被沈惟慕遇到。 “同去。”“你这身子骨在屋里休息才好,何苦跟我折腾去。”
白开霁再三劝阻无果后,见沈惟慕还是坚持,感动得一塌糊涂。 瞧瞧,沈小公子身子都这样了,却还是担心他一个人去自杀林不安全,坚持带病陪他同往危险之地。 何等的兄弟情义!他宣布,从现在开始,沈小公子就是他的过命之交了! 到自杀林后,沈惟慕才懒得管白开霁去查什么。 他拎着康安云递来的篮子,往远走了一段距离,果然找到了上次看到的那片春蘑。 不消一刻工夫,沈惟慕就采满了一篮子春蘑。 康安云见公子采蘑菇采得很高兴,又编了两个柳篮子,递了过去。等把这俩篮子装满了,这一片的春蘑才总算被他们采完了。 “奇怪,这地方在林子里也不算太深,怎么没村民来采?”
康安云自小在山里长大,了解山里人的习惯。像林子里有这种“蘑菇窝”,住附近的山里人肯定都知道。 “或许以前敢,现在不敢了。”
自杀林存在至少半月之久,恰逢采摘春蘑的季节,却从没有一人发现尸体并到衙门报案。 沈惟慕主仆拎着三筐蘑菇返回自杀林时,白开霁仍旧在自杀林卖力地挖坑。 选坑地点,都在曾吊尸的下方。 现已经挖了六处了,坑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树根就是土。 看白开霁挖得满头大汗,康安云忽然觉得他们主仆悠哉采蘑菇,好像有点过分。 “在挖什么?我来帮忙。”
康安云接过镐头继续挖。
白开霁笑着道谢后,擦了擦头上的汗。 “宋少卿从一位道士那里打探到一个说法,自缢死的人,脚下生碳,三魂升天。 若死后即在其足下戳三下,则会三魂入地,脚下生蘑。这种蘑附着吊死者的魂,谁吃了它,谁就会也一样吊死。”沈惟慕:“所以你在这挖蘑菇?”
“对!”
看着那六个被白开霁挖了半丈深的坑,沈惟慕默然。 他招呼康安云,“三寸深就够。”
“三寸?那叫挖吗,用手刨一下土就到了呀。”
白开霁让沈惟慕真不用因为心疼他,才帮他糊弄宋少卿交代下来的活儿,他一定要认认真真干。 “沈兄弟,放心,我身体好,挖一整夜都没问题!”
白开霁拍拍胸膛,以彰显自己的强壮。
沈惟慕将水囊递给白开霁。 “喝口水吧。”白开霁笑着道了谢,喝一口后,眼睛顿时亮了,水囊里的水甜甜的,有股子淡淡清新的青梅味儿。 “这什么水?真好喝!”
“青梅蜜浆。”
“能都喝完吗?”
白开霁眼睛亮晶晶得地向沈惟慕,带着单纯的渴望。
“能。”脖子一仰,咕咚咕咚都喝完了,喝完的瞬间觉得爽快了,忽然又后悔了,那么好喝的青梅蜜浆,他应该一口一口慢慢品才对。 他好笨啊! 白开霁忍不住懊恼了一下。 “昨夜我闲来无事,配了好几罐呢,你若喜欢回头送你一罐。”
“那感情好,太感谢了!回头我也送沈兄弟礼物。”
“找到了!”
在俩人聊天的工夫,康安云已经把剩下的地方都刨完了,在三处地方刨到了白丝,另一处土里终于挖出了两个刚发芽的小蘑菇,颜色亮黄,菇盖的边缘有一圈蓝色,看起来相当漂亮。 康安云忍不住伸手要去碰,手腕突然痛了一下,忍不住缩了手。 “康护卫,这东西可千万不能碰!”
白开霁怪自己粗心,说迟了一步,跑到康安云跟前确定他没碰后,才松了口气。 白开霁用纱布包裹好手,再用小铲子将这些土和蘑菇分别铲进了陶罐子里。 …… “可我还是不明白,费尽周章,耗了这么多人命,就为种蘑菇?太胡扯了吧。”
县衙大堂内。 康安云看着罐子里的小蘑菇,白开霁发出第十六次不解地感慨。 “查到了。”
尉迟枫风尘仆仆赶回,手拿了三份卷宗。 “这是近两年内,姑苏、雍州、和京城上报的三桩诡谲的自杀案。死者一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虎帮帮主;一位是雍州知州,出身名门崔家;最后一位是俩月前在宫宴当晚自尽的万太傅。”
白开霁唏嘘:“万太傅那事儿我记得,前一刻还在宫宴上慷慨激昂批判圣人修建行宫,劳民伤财,下一刻人就在净房内自尽了。”
“没错,当时排查了所有人,都没有作案时间,种种证据也表明,确实是万太傅独自一人在净房中自尽。 当时大家都以为,万太傅是一时想不开,以死劝谏圣人。 可这事儿怪就怪在,万太傅是读书人中的清流,再想寻死也不该选在净房。再说圣人也没不答应他的劝谏,他寻死时机也很奇怪。至于其它两桩自尽案,都跟这桩类似,诡谲至极。”
不多时,宋祁韫和陆阳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将一个红纸包放在桌上。 “这是何物?”
坐在最偏僻处啃着酥鱼干的沈惟慕,停下嘴,也看了过来。 “颈上绝,这一包毒在药王阁要千两黄金。”
宋祁韫道。
药王阁是江湖上著名盛产名药的地方,各种救人命的药和要人命的药他们都有,只要出得起钱。 “千两黄金!你们哪儿来的钱?”白开霁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阳嘿嘿笑,“暂时借你的银票一用,等回头把那地儿抄了,就把钱还给你。”白开霁恼瞪了他一眼,但也没怎么太生气。 “此毒又名自缢粉,服下后,人都会出现一种幻觉,主动寻绳子或带状物上吊,并且还有一种味道,会更激发这种行为。”
“松木味儿。”
沈惟慕接话后,就一口咬掉了酥鱼干的头,咔嚓咔嚓,吃起来比鱼身更爽。
宋祁韫意外看了一眼沈惟慕,没想到他观察力竟如此惊人。 “没错,是松木味儿。”“怪不得那些人都奔去自杀林,那地方松木最多,松木味儿最浓。”
白开霁恍然道。
“嗯,而让李红袖自尽的红绸上也有松木味儿。这就是为何李红袖不在屋中自尽,而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寻红绳上吊的缘故。”“此毒药之所以价值千金,便因他可以杀人于无形,且不会被寻仇。尤其在对付有声望势力的人身上,堪称是最完美的杀人毒药。 这颈上绝之毒发作的方式,与咱们这桩案子诸多自杀者死法十分类似,所以我怀疑这颈上绝的来源便出自唐县的‘种蘑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包颈上绝价值千金,大约也就是一朵蘑菇磨成粉的量。 一两金子,足够村子里的六口之家大鱼大肉一整年了。 如果他们能种出一朵“颈上绝”蘑菇,整个家族,甚至整个村子都可以一辈子不用再努力。 宋祁韫在回县衙之前,已经把从京城调来的两百名援军派去各村搜查了。 “怪不得都那么多人在自杀林自尽,半月之久都没人报案。我们去村子里盘问是否有异常的时候,个个都含糊说没有,肯定有个领头的在控制他们。”
白开霁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拍桌。 “我知道策划这一切的幕后凶手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