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天月考转瞬即逝。 无论考得怎么样,总归成绩不会立刻摊开在眼前。最后一门英语结束后,大家陆续回到班中。教室里桌椅移动的轰轰声响此起彼伏,大家忙着将位子复原,如同抓紧时间清扫战场。 等铃响,班主任踏入门来,开了个简短班会,之后大家上了会儿自习,直到放学。 又是周五了。每周要回家的日子。 梧桐树的黄叶在秋阳的照射下变得薄脆,脚踩上去,轻易碎成了渣,发出清脆好听的“咔嚓”声。命运在碾碎一个人、听见临终绝响时,也会用“清脆”或者“绵长”之类的词评价吗?于夏不知道。也许,很快就要知道了。 那个冒险的周末,妈妈来岱山接她。两个人在小旅馆中的谈话暂告一段落,海风习习,带着潮气吹进来,温柔地拂过额角。心里很踏实,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平静,熨帖,好像不会再有坏事发生。 明天要赶最早一班轮渡回乌沙,于夏准备去洗澡。 “小夏,要么,妈妈明天请个假吧,”冷不防,妈妈的一句话将她拉住,于夏转头,清晰地望见妈妈眼神里的踌躇,虽然犹豫一瞬,可还是说下去了,“刚好来岱山了,去复诊吧。”舒缓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庞大的命运轰然砸下。虎口神经在一瞬间狂跳起来,几乎产生一种刺痛错觉。 没有一而再、再而三拒绝的理由。复诊的事是迟早要面对的。大家都知道。只是妈妈比她更有勇气,更早地说出来。 于夏垂眼应了声好。没办法和妈妈再谎称“没有哪里不舒服”了。这一年左右,她并没有好转过。所做的事只有逃避而已。 不规律的神经跳动,发生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一次次,一天天,一月月。起初认真按照医生的叮嘱,注意观察有没有其他不适,或者,有没有好转一点。 有那么一些时刻,以为它真的好了,没来得及欣喜多久,又在之后的某刻忽然抽跳一下,心霎时坠入地狱。做练习时、跑步时、一个人走在路上时。仿佛命运发出一声声无情的嘲笑。一次次失望之后,竟然也能变得破罐子破摔,将它当作“打了个膈”一样麻木地去适应。 可毕竟不是“打了个嗝”这样无关痛痒的事。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虽然没好转,但也并没有严重起来。不过,这并不能成为排除ALS的证据。每个人的症状、病程都是不一样的。这种程度的肌肉跳动,大多数人别说当一回事,留意不到都有可能。因为爸爸的事,妈妈才会带她去看。症状没加重,也许只能说明没发病而已。 妈妈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看见时间,却一下失语:“啊,已经这么晚了。那么,还是下周吧。”
心中那种悬吊感一下轻去了,却没有完全消失不见。仿佛自己是偷生的蝼蚁,又多得了七天。 这周,原本于夏要留在市区,等妈妈带上病历过来汇合的。可今天早上,妈妈单位临时通知迎检,假请不成了。班主任来通知她照常回家。心情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入秋了,寝室的薄被子睡起来有点凉,于夏将它叠整齐,塞进袋子里,拎着大包小包挤上轮渡。 身上很疲倦,四肢伸开,仰面躺在小床上,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干什么都像是有一片阴云笼罩着。努力想说服自己不一定会是那种状况,可始终没办法乐观起来。 有个需要上网查资料的作业。晚饭前,于夏还是打起精神,踩着自行车去水族店。 这个季节,骑车有点冷飕飕的。海风灌入薄薄的两用衫外套,是令每一个毛孔都微微发颤的冷。从自行车上下来,手指冻得有点麻。 宋叔在店里,正眯着眼睛凑近鱼缸,一脸端详的姿态,比斗地主时研究出什么牌还要专注。 “啊,小夏,你来得正好,”指着鱼缸里的什么,宋叔直起腰来,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快给我看看这条鱼。”
只是偶尔来打工的高中生,在宋叔亮起来的目光中,仿佛成了会解决疑难杂症的专家。于夏不明就里地走上去。 那是一只跌跌撞撞的金鱼。肚皮朝上,露出偏白的颜色,如同第一次学习骑自行车的人把不住失控的车头那样,一头栽进鹅卵石堆中。短短的鳍不住扇动,顶多只是令它在底层歪歪倒倒前进一点,始终没办法像其他鱼一样轻盈游弋。 试着将它翻过来,一松手便会恢复原状。可又不像立马要死掉的样子。 并不懂多少鱼类知识,好在还有网络。一番检索下来,于夏不太确定地从屏幕后面抬头:“好像说是失鳔症。”
鳔是鱼用来调节游泳深浅的器官,罹患失鳔症的鱼没办法像其他同类那样灵活来去,甚至连基本的躯体平衡都难以维持,如同四肢不遂的人走路会歪歪扭扭一样。不影响寿命,可失去了观赏价值。 偏偏,它们被叫作“观赏鱼”。 问过“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能治好吗”之类的话,于夏一一检索回答,手指在键盘上不住敲打,最终,宋叔还是怕麻烦似的摆摆手:“算了,也不一定救得活,扔了吧。”
一支小小的绿色捞网伸入水中,罹患失鳔症的金鱼还在跌跌滚滚,对庞大厄运张开的爪牙浑然不觉。 “给我可以吗。”
残忍的命运忽然停止起舞。比提出请求更令人恐惧的是看着一条生命就这样逝去,于夏几乎没思考就说出了口。 “你想养鱼的话,这些缸里随便你选啊,”宋叔大方道,“带它回去干什么?看着多不舒服啊。”
弯腰凑近它,玻璃映出自己粼粼波光的眼睛,女生轻轻摇摇头:“没关系。就它好了。”
尼龙丝编织的网以轻柔力度兜起它漂浮的身体,那端换了一个人执掌命运,终点不是散发腥臭怪味的小碗,而是圆形玻璃鱼缸中。于夏查阅完学习资料,又仔细检索了养金鱼的常识,将鱼缸抱在手中走出门。 虽然是最小尺寸,可厚实玻璃装了水,手感也是沉甸甸的,一路小心翼翼,直到放入自行车篮筐中才微微松一口气。宋叔赠送的一小袋鱼粮一并放在旁边,于夏蹬上脚踏,骑了出去。 夏天过了,天黑得越来越早,路灯还没亮,街道、树木、商店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害怕将鱼缸震倒,不敢骑得太快,到太陡峭的坡道时,干脆停下来推着。骑了一路,身上有点微微冒汗。 依稀听见有人叫自己,还以为是幻觉,直到第二声响起。 “于夏!”
比身体更快反应过来的是心脏。那样骤然的加速,如同烧沸的滚水,顿时淹没了大脑。 转过身去。路灯在这一霎亮起。 陈西昀站在那里,单手一上一下垫着颗篮球,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在秋天的黄昏里格外令人舒爽。 男生穿了件薄薄的黑色连帽长袖卫衣,绘有签名似的潦草图案,下|身则是灰色运动短裤,露出膝盖和结实匀称的小腿。要是妈妈见了,肯定会评价“特立独行”、“没见过有人这样穿的”,可是,一点也不怪。反而有一种运动过后青春朝气的感觉。 “你在这里干什么?”
转眼,男生已经走到面前。
不要含胸、驼背、不要总是回避他人的目光,这样才敞亮,才像青春年华的女生。老师或者妈妈都这样和她说过。这一刻忽然灯泡似的亮了下。于夏幅度不明显地绷直了点脊背:“我,刚从水族店回来。”轻轻一顿,又不太熟练地寒暄:“你呢?”
陈西昀笑了下,一偏头,朝身后的动漫店示意:“刚和李松打完球。陪他看会儿手办。”
手办。新鲜的词汇。可于夏没有问。总觉得是很蠢的问题。之后只要检索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喔。”
她点点头,不自觉握紧了点车把。
陈西昀视线自然落下:“你养金鱼了?”不消说,只需多看一秒,就能发现这只金鱼的不对。
于夏点点头:“嗯……它有一点病,没办法正常游泳。”男生转了下手中的球,像是觉得有趣:“仰泳啊。”
“肚皮翻白”和“仰泳”之间,于夏比较喜欢后一种说法。她抿了抿唇,也笑了下。昏黄的路灯光仿佛被泡化了的蜂蜜,融化在风里,依稀浅淡的颜色吹到两个人身上。 就在这时,李松咋咋呼呼的身影出现:“喂你不声不响忽然跑出去干嘛——” 话音未落,视线碰到扶着自行车的女生,顿时触发了消音效果。李松顿时刹住脚步:“于夏,你怎么在这?”
将方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于夏同样礼貌打招呼:“你也来乌沙了。”
李松一龇牙:“对啊,哈哈,我来找他做作业,周末都在这边。”
“你不是想找好吃的餐馆吗?”
陈西昀将篮球拿在手中,轻轻地左右平抛着,忽然侧头看李松。
“我……”什么时候要找好吃的餐馆了?我只是问你准备拿什么来招待我!心中这样叫嚣着,李松不愧是多年好友,立刻拿出“对,我就是要找餐馆”的态度,肃然点头,“这就要麻烦你这个本地人推荐一下了!”平常都在家中吃饭,并没有去过几家餐馆,中学时代班中那些同学常点的外卖叫什么?于夏没有印象了。何况,那些只是小馆子,也不一定是他们喜欢的。那么回答“不知道”吗。会让人失望吧。 电光火石间,前不久在轮渡上的某个片段倏的闯入脑海。 ——有空的话,带你的朋友来吃烧烤啊。 带你的。朋友。 “烧烤吃吗?”
很难说那一刻有没有怀揣着单方面和他做一次朋友的私心,于夏抿了抿唇,轻声问,“汤友诚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