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同于甜水店的客人要坐下品尝,水族店的客人普遍停留不会超过五分钟,于夏反应过来,匆忙找凳子。 两个男生却比她随意,说不用。李松从堆叠着的杂物底下找到一只倒扣的小马扎,拍掉上面的灰就坐下去。 陈西昀则干脆靠在桌沿。今天不用去学校,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灰色宽松运动裤,身体微微向后,有点散漫的样子。 便利店拎回来的袋子耷拉在电脑旁,他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我们刚才聊的,我都和他说了。”也许是经常打球的缘故,男生手臂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利落而美观,就这样大方呈现在眼前。于夏怕烫似的跳开视线,匆匆说了句谢谢。 “我们该谢你吧?”
李松坐在一缸玫瑰鲫下面,接过陈西昀递来的另一瓶矿泉水,笑着拧开,“不是你,就真的没办法了。”
不是没有被人拜托过,可受到这样的直白感谢还是头一次,于夏摇摇头。无功不受禄,她还没有做什么。 “总之先把人钓出来吧,如果抓到诱导我们自杀的现行,警察至少也会调查一下。”
在商定计策时,李松这样说。
在群里发表消极言论,引来对方主动套近乎,这是陈西昀当时的做法。这时已经行不通。一年过去,群早就冷掉。作为一直沉默的“老人”,突然发言很奇怪。能钓上什么东西的几率更小。 于夏坐在扶手椅中,有些拘谨地并着双脚。陈西昀侧靠桌沿,捡起一颗掉在桌面上的底砂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李松手指抵住太阳穴。仿佛是做小组作业遇到瓶颈,三个人都是沉思的样子。 “或许,可以用那个办法。”平时最不可能发言的人发言了,两个人都看过去,女生如同一只蜗牛颤巍巍伸出触角,随时会缩回去,抿了抿唇说,“我之前看到过群里有人在找人。”
两个在群里加上好友的人,一方发完告别世界的说说后,再也联系不上,另一方心急如焚,在群里询问大家是否有她的消息,炸出了很多潜水的人。或许可以效仿这个,只是需要金发女孩的配合。给大家造成“或许她正要自杀”的印象,远比自己跳出来大吐苦水要可信得多。 正如钓海鱼要采用不同味型的饵料,制造陷阱的方式也该产生变化。陈西昀直起身来,将手中的底砂轻丢进旁边的玻璃造景中:“好办法。”
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像第一次踏进幼稚园得到大红花的小朋友一样,拼命压制住想要翘起来的尾巴,连血液都轻轻颤抖起来。于夏搭在鼠标上的手指弯了弯。 以一句当年最常用的问候“在吗”为开头,三名导演守在电脑前。女主演之一的金发女孩虽然搞不懂状况,还是照着于夏的拜托做了。 “感觉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她说。
等待并不漫长,沉寂已久的群里跳出一条金发女孩的消息。 “你们谁加了蜉蝣的企鹅吗?我最近忽然联系不上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担心。”这种时刻,哪怕死透了的群也会有人说话,何况这个群里仍然有着那么几个人维系着活跃度。很快陆续有人发“没有”或者“不认识”。 “不会是……了吧?她自己说过什么吗?”
金发女孩:“上次聊天很失落的样子,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又没有告诉我。她好像还很小。能试着帮我加加看她吗?”
快要百人的群聊像一湖水,被风轻轻吹出几道波纹,很快又恢复平静。没有后续的消息了。于夏盯着右下角的企鹅头像,隐隐有点紧张,像等待录取结果那样。 “哎?你头像为什么用个男的?”
这时,李松忽然发出一声诧异,“连企鹅性别也是?”
右下角那个戴着红围巾、两脚直立的憨厚企鹅,分明是男用户的图标。
说起这个,于夏有点赧然。那次她在宋叔这里使用电脑,妈妈正好在附近小区巡楼,宣传防火安全,顺路过来时,意外看见了她和金发女孩的对话。好巧不巧,金发女孩正在日常抱怨,“想死”两个字跳到妈妈眼中,像劈开了一座火焰山。 妈妈以为她不好好念书,和不三不四的坏学生混到一起,按删除键的手指力道大得可以破坏鼠标。金发女孩被删掉了,“我的新世界”却幸免于难。那段时间群里进来一个人,经常发些血腥自残图片,于夏不爱看,总是删掉聊天记录。阴差阳错,就这样被保下来。 这件事令妈妈对她上网草木皆兵,多亏时间,还有于夏一如既往的乖巧表现,才慢慢恢复正常。再一次登录企鹅,于夏想到妈妈说的“隔着网线不知道对方怀着什么心思”,心念一动,把性别、头像全部改成了男性用户的样子。 添加回金发女孩,对方弄明白来龙去脉,一点不怪她,发了个龇牙表情:“就是这个头像太扯了,差一点以为是猥琐大叔!”女生多少是有一点介意头像的美观度的,于夏的等级还不够使用自定义头像,于是在系统中仔细挑选,换成了戴墨镜的一个年轻男人,在那个年代,酷酷的。 “不过,要不是这个头像,我们也不会认错人。”
李松想起开学前的乌龙,不由笑起来,“哎真是,你还刚好叫蜉蝣,他叫蚍蜉,太像了。”
感叹缘分到一半,又像是想到什么:“你为什么叫蜉蝣啊?”
直线条男生话题随意跳跃,不经意就踩中了某个点。于夏抿抿唇,一时没能组织出合适的托词。她紧张的时候,连眼神都绷得紧紧的,很明显。陈西昀悠悠看他一眼:“问题这么多,你要当记者啊?”
“嘶——”李松扭头瞅着他,牙疼似的发出语气词,明明表达控诉,却没有生气。 原来提问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回答。她从来都不会巧妙一点,只会一板一眼的,被问住了就傻呆在那里。于夏默默记住。唯一的问题是,她没办法复制陈西昀那种阳光爽朗的气质,说反问句也不令人讨厌,嘴角上扬,有一种逗人玩的少年气在里面。 钓鱼需要耐心,有时饵料撒出去,好几个小时都没动静。最初的严阵以待过后,三个人不约而同换回了平常心。陈西昀拿出手机,微低着头,像在给谁回消息,李松则站起来抖了抖腿,转转悠悠,打发时间的样子。 这种时候,水族店的无聊之处就显现出来。不像书吧那样可以读书聊天,或者游戏厅那样可以打五花八门的电玩。只有鱼。鱼也不像小狗会摇尾巴、像小猫拥有着即便高冷也令人着迷的特质。也许轻盈外表算是可称道的优点,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它只是无趣地漂在那里。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于夏垂了垂眼,这种时候,她要是能讲点什么活跃气氛就好了。 和金发女孩聊了几句,对方说要出门去了。于夏拿出英语书,又有点犹豫。陈西昀和李松都没带作业,她忽然开始自顾自地写,和当着客人的面扫地有什么区别。于是胳膊肘压着本子没动。这时,李松在店里转完一圈,问:“你们这里没有个……镇店之宝什么的吗?”
问法很抽象,于夏理解了,说:“以前有的,一条龙鱼。”
“金龙鱼?”
李松以为自己没听清。
“店里那条是红色的,红龙鱼。”于夏顿了顿,反应过来补充,“龙鱼有很多种颜色,金龙鱼是其中一种。”
“长见识了,我还以为就金的一种颜色呢,”李松龇牙笑了,“贵吗?”
??
“很贵。好像是一万多。”于夏说。
“哇塞——” 店里又安静下去。于夏无意识动了下手臂,带动本子轻移。陈西昀在这时回完消息,看过来:“ 你要听写?”“啊。”
于夏低头,不自觉捏了捏本子,“嗯。”
坏了。是不是回答“没有”才比较好。陈西昀会说“那就不打扰你了”,然后和李松一起走掉吗?心脏忽然鼓噪起来。于夏后悔自己的草率。 “我帮你读怎么样?”
陈西昀开口了,说的却是这个。
太意外的消息,以至于令人怀疑是幻听。于夏抬起头,有点呆呆地重复:“你帮我读吗?”“对啊,”陈西昀扬起一边眉头,似乎她如此正式的反应才奇怪,闲闲拎起英语书,仿佛确认一遍,“准备好没有?”
男生做什么都有一股很随性的气质,帮她听写并不出于什么,也许只是闲着也是闲着,或者帮助同学而已。即便是这样,于她而言,也好像天赐的礼物,或者那种费尽好运才能换来的东西。于夏的想象力很匮乏,不知道怎样才够恰当地形容此刻。 笔尖在纸上游走,沁出黑色的墨,英文字母慢慢占满一行又一行。窗帘拉着,汽笛声很远。店内时不时响起男生报读的单词和女生轻声的“好了”。水草被照成透明的青,鱼在缸里吐出一串串氧气泡泡。 对了。如果是做梦的话,就此长睡不醒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