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所谓环绕蜀洲的蜀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三面四山的统称,其中,金牛道横穿的龙门山脉以东北-西南走向分隔蜀洲与牛货洲,胡芦村所依的当地人称虎山的中等高山——邛崃山,正是龙门山脉的余脉之一。那水,只是注入小西湖的几条小溪之一,平时宽不过丈,当地人甚至懒得命名,就称为小河沟了事。葫芦村就坐落在虎山山脚的谷地里,三面环山,唯有东南面小河沟系口,如果不是上次追虎上山回望,卓万里根本不知道它为何拥有如此名字。村里唯有十几亩薄地,村民平时还得进山采点山货才能勉强维持生计。老虎山虽然高只两千余米,山中猛兽倒是不逊色于任何闻名遐迩的大山,因此,村中虽有几家猎户,也不过装装样子在山脚近处猎点没眼力的小兔、鸟雀而已,山珍虽好,保命要紧。但是村子依然不安全,上次安卓二人路过之时,恰遇一吊睛白额大虎作乱,伤了好几位村民甚至猎户,让村民的生活更为艰难。若非安卓二人出手伏虎,只怕这小山村只能就此湮没,仅存于附近人谈资之中了。卓万里心念着虎山所出的美味竹荪,垂涎欲滴,把安羽生远远甩在身后,只顾往葫芦村飞奔。进村路唯有小河沟中铺设的一架木桥,平时倒可以涉水而过,如今春水渐涨,若不想风吹裤衩凉还是只得循规蹈矩的借桥入村。万里远远就望见对面桥头下,一群借着随处可见的桑木树荫遮掩、屁股拱得老高的捉鱼摸虾的小孩,高吼一声:“小屁孩还不住手,把大爷的鱼偷光了谁赔啊。”
“是卓大哥啊。”
孩子们抬起头来看见卓万里,立即鱼也不摸了,纷纷爬出水来,欢呼叫嚷着围上来,唯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孩留在小河边看着他们的围坝,那里面不用说,养的自然是之前捉来的鱼虾。万里看着他们被乍暖还寒的春水冻得乌青的小腿和不断对抗地心引力的鼻涕,立刻板起脸来:“你们几个真是穷骨头发烧啊,这么冷的天,下水摸鱼干嘛!”
孩子们嘿嘿傻笑着:“不冷不冷。”
万里摸着其中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小胖墩,瘦猴子呢?”
小孩边流口水边痴痴笑着说:“到他姥姥家吃好的去了。”
“哦,让我看看你们捉到些什么。”
万里在众孩子的簇拥中走近围坝,只略略一看,就发现里边虽然大鱼没有,小鱼倒是攒动不休,怎么也得有三四十条,间或还有螃蟹的大螯伸出,愤怒的挥舞,仿佛恼怒活泼的小鱼打扰了它的静修一般。“不错啊,今天有口福了。”
“不给你吃。”
小胖墩嘟着嘴。“瞎说什么呢!”刚留下看围坝的小孩显然是孩子王,一巴掌敲在胖墩脑袋上。小胖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壮,你打他干嘛。”
万里不乐意了,赶忙掏出油纸包着的干粮,选出一块最大的桂花糕递到小孩手上:“小胖墩,别哭了啊,看卓大哥手上是什么?”
小胖墩瞬间止哭,一把夺过万里手中的糕点,狼吞虎咽起来。其他小孩登时用发绿的眼神盯着小胖墩。万里迟疑着,这些家伙今儿是怎么了?虽有疑虑,他还是再从干粮包选出几块专门带来的、在路上都没舍得吃的糕点,说着:“人人有份,那,你的,小泥鳅,你的,二狗子,你的,丫蛋,最后,是你的,大壮。”
大壮接过糕点:“谢谢卓大哥。”
其他人早如小胖墩一样狼吞虎咽起来。大壮迟疑着,小心的摸出破手绢把糕点包好。“你不吃啊?”
万里问着。“我不饿。”
大壮憨憨的笑着。“那他们?”
“没啥,就是,就是贪吃啊。”
“也对,谁小时候管得住自己的嘴啊。”
万里心想着,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有点庆幸,瞧瞧,黑鸟,你才是异类好不好。当万里陪着众小孩又摸了一刻钟鱼后,不远处暮色下的炊烟升起,仿佛在召唤他们。当然,主要是万里,所以他果断的选择了回村。其他小孩却还要继续摸鱼,唯有王大壮带着几尾不足二指的小鲫鱼和两只螃蟹陪他回村。村头是老村长家,说老其实也只五十来岁。五十来岁是个好年纪,既不像毛头小子那样缺乏经验,又不像更老的老家伙一样身子半截埋入黄土,正适合干这些东家长李家短的杂事。而此时,万里却发现村长家烟囱仿佛黑鸟那家伙入定一样没有一丝动静。“你三叔家人呢,不会都回瘦猴子姥姥家去了吧?”
村子太小,基本都是王姓亲戚。“嗯。”
王大壮没有停留,径直沿着泥泞小路向西北方向行去,就在葫芦大小两部的连接处停下。“奶奶,我回来了。”
王大壮大声喊着,估摸着奶奶也听不见,遂推开两扇漏风的门板。吱呀声中,万里不由得担心门板罢工将王大壮砸在地上。所幸并没有。两人跨入泥围的墙,穿过黄土的地,进了茅草顶的屋。屋子右手边,一白发老妪正弓着身子吹火,王大壮赶忙上前:“奶奶,我来烧火。”
“似小藏回来了啊。”
老妪慢腾腾的起身,漏风的嘴一蹦一蹦的往外跳着词。“奶奶,卓大哥也来了。”
“谁?”
“卓大哥啊。”
老妪这才眯着眼看清门口的卓万里,忙尽其最大速度巍颤颤的走向他,边走边说:“似左大恩人来了啊。”
卓万里羞赧不已,两步上前搀住老妪:“魏婆婆快别这么喊,我当不起啊。”
“当得起,当得起。你救了小藏一命,就是救了我们全家啊。”
老妪说着就要流下泪来,眼看着还有要跪下的意思。万里不由得头大如斗,正手足无措时,门外一清冷的声音响起:“大壮,万里。”
万里心头一喜,凑近老妪说着:“婆婆,羽生也来了,我去接他啊。”
“谁?”
“羽生啊!额,安公子。”
“快快,你们怎么都来了。”
说着老妪忙慌慌转入蚕房挑选罐藏的野菜去了。万里心头一轻,对大壮说:“我去接他。”
“黑鸟你总算来了,你不知道”卓万里说着又习惯性的搭上安羽生的肩头。“我早进村了,只是某人瞎而已。”
正要回口,瞥见羽生脸色不对,万里问道:“怎么了?”
“你没发现村子里不对吗?”
“什么不对,我看挺好的啊。”
“我说你瞎还不承认。”
“嘿嘿。那到底怎么了啊?”
“村长跑了。”
“啊?回他老婆娘家了,我知道啊。”
“是跑了,不是回娘家。你见过一家人回娘家一个月不回来的么。”
“也许人家娘家有事啊。”
羽生剐他两眼:“村里断粮了,村里十之八九都在骂村长,还有起码一半人在顺带骂我俩。”
“等等,这有什么关系?现在新谷未出,旧谷已尽,断粮也正常啊。况且他们村不是上次伤了不少劳力吗。”
“你给的钱呢?”
羽生不想继续纠缠下去,直接抛出下一个问题。“我,”万里一拍大腿:“我去,不应该啊,他们和村长不都是一家人吗,村长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而且,他们骂我俩干嘛?”
羽生语重心长的说:“骂我俩我就当作他们是穷极无奈,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村长的事,懒虫,我之前就提醒你,别用金钱挑战人性,你还笑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转世万年,这种事还见得少吗!”
“那也没多少钱啊?”
“对你来说是不多,对村长这种从来没见过金子的人来说,十两已经足够他挑战道德底线了。”
“这,这,不可能吧,也许真是巧合,他在丈母娘家发生什么事了呢?”
万里试探着说。“你还不信,你听我说个故事。”
“大约万年前吧,我的某一世实在是没有一丁点的修炼天赋,就想着走科举的路子进胜身洲的权力圈,以此获得更多的关于范家、太阳的信息。”
“科举?那是什么鬼东西。”
安羽生白他一眼:“那是你鼠目寸光。范家要想统治九大洲,仅靠族人肯定不够,所以每个洲都有自己的人才选拔方式。蜀洲较小,一贯行的是举荐的法子。而大的洲就有其他的法子了,比如胜身洲当时行的就是科举,主要考先贤的经典著作。像你家乡贯行的是九品中正制,话说你被评品了没?”
“额,本大爷肯定是一品啊。”
“一品废材吧?”
卓万里顾左右而言他:“说说你的科举吧,考中状元了?”
“没有,”安羽生一脸黑线,连嘲笑万里也忘了:“不仅没中状元,直接名落孙山了。”
“嘿嘿,黑鸟,那一世你可真是废鸟啊,干啥啥不行。”
“滚。”
“所以这跟挑战人性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完。那一世的我其实也没啥文学天赋,先贤经典背得七零八落,混淆不清。没办法,诸如胜身洲老庄、牛货洲苏柏之类的先贤,不客气的说,都是和曾经的我喝过酒吹过牛的,所以要我熟读背诵他们的著作,实在是有点幻灭。虽然靠着多世的积累勉强混到举人,那一世最多也只是个县丞而已。”
“我去,黑鸟,你这逼装得,快赶上我的平均水准了。”
安羽生鄙夷的一笑:“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喜欢吹牛倒是和尚头上的虱子,路人皆知。”
“也许是带发修行的和尚呢?”
“那就拿刀剃光。”
“这下更好,你这连释大爷的面子也不给了啊?”“你懂什么,老子牛逼的时候,释迦牟尼还在王宫里面三妻四妾玩得开心呢。”
卓万里一脸懵逼:“黑鸟啊,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开始靠回忆当年过活了啊?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样可不符合你谦虚内敛的君子品质。”
“哈哈,我发现原来活得久也不一定非得是压力嘛。”
“你悟了。不过,别光顾着吹牛,故事再不讲完,里面的野菜都被吃光了。”
“倒也是。我们还是继续说回那一世吧。虽然没有文武天赋,那一世我的书法倒是很有点远近闻名的意思,当时的名家苏黄米蔡,虽然可能比不上小蔡,但是和大蔡倒是能比一比。”
“什么大菜、小菜,东坡肉吗?”虽然万里见书就困,但说到书法,大苏的名字还是听过的。“土了吧。小蔡蔡京,没当权前也是和我称兄道弟的,大蔡蔡襄,虽然字写得凑合,但没啥新意,我觉得我还是有信心比过他的。”
“说好的别吹牛啊,还什么蔡京是你兄弟,人家那一世搞得东胜身洲天翻地覆,此等壮举连我都有所耳闻,你不就是个小县丞吗,装什么装。”
“哎,那个白眼狼,算了,不说他了。我的书法在当时还是受到蛮多达官贵人的追崇,所以呢,虽然官不大,生活过得倒还是蛮滋润。这人啊,一旦发达了,就想着兼济天下,我那一世又没其他可能,就琢磨着回乡做点啥,思前想后,决定回家办一个专门传授书法的教坊,免费教那些想学书法的孩子,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再加上在书法界还算有点号召力,可以时不时的找点小有名气的书法家现场授课或者和他们交换点墨宝,这样更有助于孩子们的书法造诣兼得百家之长。就这样经营了十几年,教出来的有点功力的孩子越来越多,教坊的名声也越来越响,教坊的规模自然也越做越大。我呢官职在身,虽然事不太多,但摊子太大还是难以分身两顾,所以就琢磨着,是不是得找个人来帮我管着这个地儿呢?当然,合格的人选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熟识可靠,第二懂书法,还要懂管理。”
“这样的人应该不多吧?”
“实际上很好选择。前面说过,教坊教出来不少孩子,其中一个虽然书法算不得拔尖,但也算十里八乡闻名,再加上其求学过程中家中发生变故,本来无法继续,我念在他爱书法又刻苦,就让他住在教坊,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总算学好书法才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
“他,难道背叛你了。”
“是啊。”
虽然是万年前的事,安羽生依然一脸沉痛。“也许是偶然呢。”
“不,刚开始我也以为是偶然。当他卷走教坊的所有财产,包括无数人的墨宝之后,虽然我也伤痛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又咬咬牙重开了教坊。靠着原有的名声十几年后教坊再次名闻天下,我又面临同样的选择,一方面我年岁大了,另一方面自家后人似乎对书法都不感兴趣,所以只好再从以前教过的孩子中选择继承人。虽然一直坚信之前的事只是偶然,我这次还是留了个心眼,选择了三个,三个求学有成的孩子,而且三人以往互相之间不对付,这样也好相互牵制着管理教坊。但…”“往事重现?”
“对。”
羽生自嘲的笑笑:“所以那一代我的书法在后世没啥人讨论,唯有想要打脸赫拉克利特的时候才总被人拉出来。”
“为啥?”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