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琬如睡不着,她对金凤说:“师母,对不起,我净给你添麻烦,你不会讨厌我吧。”
金凤转地下身,开了床头灯,微弱的灯火下,琬如的脸的更显消瘦,五官也越发的有立体感,真是个琬如碧玉的小美人,要嫁给吴雨,真让人心疼,“你喜欢吴雨吗?”
金凤问。
琬如说:“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我不愿意和他在一起。”金凤问:“那你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吗?那种你喜欢和他在一起的。”
有,但琬如不能说,她摇摇头,然后岔开话题去。 琬如对金凤说她真受不了吴雨的味道,金凤说:“奇怪啊,说吴雨确实没有什么好味道,这个我信,可是说吴雨恶臭难忍,这个我就不觉得了,是我没有和他太近过的原因吗?”
琬如说:“不是的,师母,我没跟他太近,躲他还来不及呢。”
金凤说:“这真的很奇怪,世上本来就有太多的奇怪的事情,我们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不觉得,就否认它的存在,就像我不觉得他太臭,就不相信你觉得他太臭,不能只用自己的感觉来推断别人的感觉,将心比心是不能到处滥用的。既然这样,你的这个婚姻就得慎重考虑了,你不嫁,没有人逼得了你,你父母也不行,你也不能一味地听父母的,因为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的是你,不是你的父母,这个问题,你不必迁就任何人。别的事情可以首先替别人着想,唯有结婚这件事,你要首先替自己着想。”
琬如说:“我想了,我不会被熏死的,古人说‘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我记得那后面还有一句,是‘亦与之化矣’。”
金凤无奈地摇摇头,她决定不掺和这件事,让施乃安也不要掺和,她跟琬如说:“你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没结婚之前咱们就是一家人,师母有责任保护你,结了婚,我们就管不着了,一切都要靠自己。”
琬如点点头,没说什么。 早上,琬如回自己的房间看,吴雨不知是昨晚走的,还是今早走的。琬如把被褥全都拆了,一边拆一边哭,金凤过来说:“快点洗脸吃饭,吃了饭还要上班呢,这些放这儿,一会儿我来洗。”
琬如去洗脸吃饭,然后和施老师一起上班去,自打董文化结婚,琬如就在施老师这边吃饭,生活上都是由金凤打理的,金凤是把她当成孩子养了。我就当给她当后妈好了,但愿她能把施乃安当亲爹。 昨晚,金凤带琬如走了以后,吴雨怕金凤真去找他爹,自己一晚上没有回家,是说不清的,这事闹起来,自己就算是耍流氓,不说被抓,处分是一定要受的,吴雨知道什么叫严打,用谈恋爱当借口根本不靠谱,法律也根本不承认订婚。虽然自己和琬如是订婚了,但老辈人还是很要些脸面的,自己懒在琬如这儿睡,别说琬如的爸爸会火冒三丈,就是自己的爹算盘吴也会老脸没处放。想到这儿,吴雨立马起身,嘴里骂着“太他妈的封建落后了”,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家,回家还故意叫醒他爹算盘吴。 吴雨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说是金凤横加干涉,不让他和琬如见面,今晚他只和琬如聊一会儿,谈谈写作,谈谈将来,金凤就过来强行把琬如拉走了。 算盘吴说:“咱们也没有得罪这个查金花啊,从前他爹挨整的时候,我没少帮他。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这是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在学校得罪她男人了?”
吴雨说:“你还不了解我,我是宁可得罪我爹,也不敢得罪领导的,我和施校长关系好着呢,今晚他还请我喝酒了。我看可能是查金花收了别人的好处,要把琬如介绍给别的人,她仗着是琬如的师母这层关系,先说动了琬如,再去说琬如的父母,他们要是悔婚,——那也是说不一定的。你就不用瞎猜了,通知琬如的爹妈,我要马上和琬如结婚,不然,凭我现在条件,什么样的老婆找不到。”
吴雨确实是写小说的料,说谎是一套一套的,文不加点,不用打草稿。 算盘吴说:“当时订婚是答应了他爹的,你们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也还不老,也不想跟你们住一起。说好的明年一开春就给你们盖新房子,房子一盖好就办喜事,现在办喜事,这婚房也来不及盖啊,” 吴雨说:“就有琬如现在住的房子做新房,明年盖了新房再搬去就行了。”
其实吴雨心里还憋着一个坏,你金凤不让在那屋睡,我还就要把那屋当洞房,出一口恶气。
算盘吴说:“天一亮,我就去找琬如她爹。”两天以后,吴雨在学校突然以工会的名义,召集全体教职工开会,宣布:“我和琬如的婚礼十天后,也就是下下个星期天,在杨花梦山庄举行,学校的全体教职工都将收到请柬。”
吴雨要带了几个人来找金凤,让她开门,说要布置新房。金凤问他:“你怎么跑我们家来布置新房?”
吴雨说:“我和琬如下星期要结婚,先借这个房子用一下,等明年我就盖新房。”
金凤说:“那也不用把我们家当新房啊,这个镇子,就数你们家的房子多了,多宽敞。你挤到这里来,不合适。”
其实金凤想的是这两口子过不好,将来会经常闹事儿,很容易把施乃安给扯进来,这对谁都不好。
吴语说:“是前面就有约定了,我们结婚不和父母住一起。”金凤说:“你们结婚不和父母在一起,跟我们住一起,这算什么,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再说,你要把这儿当新房,跟谁商量了呢?”
吴雨说:“我们也只住不了一年,明天开春就盖新房,我想你们也不会不同意,就没跟你们商量。”
金凤说:“要是我们真是不同意呢?”
吴雨说:“你是校长夫人,我没办法,我只好找上级来解决。”
金凤说:“你这样说,我还就坚决不同意了,我倒要看看你找哪个上级。”
吴雨去找了齐世仁,齐世仁去找了汤红株,一起来“调解”。 任你怎么说,金凤就三个字——不可以。 齐世仁说:“那我现在就先通知你,随后就下个文件到学校。经学区研究决定,把谢琬如老师现在住的房子,正式分配给她和学校工会主任吴雨同志结婚用。”
“学区是干什么玩意儿的,怎么像是房管所。”
董文化推开院门进来,是公羊打电话让她快去老师那边看看,说汤红株和齐世仁要去解决房子的问题,就急忙赶过来。“哦,汤书记也在这里,你是来宣布没收我的房子的吗?我怎么看你像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可我不是汉奸,你得先给我定个汉奸的罪,然后再没收财产啊。”
汤红株说:“董文化,你不要污蔑党的干部,我是来调解矛盾的。”
董文化说:“是哪个党派你来调解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有什么矛盾?证件齐全,你要看吗?”
汤红株张口结舌。齐世仁说:“董文化,你不是把房子捐给学校了吗?怎么还来捣乱?”
董文化说:“我是想捐给学校,可是现在我不捐了,你们抢啊,你们也可以开个推土机来,你们不是会强拆吗?但是,这个院子我有国家发土地使用证,现在你们必须从这里出去,别逼我说出不礼貌的话来!”
齐世仁说:“董文化,你等着!”
汤红株灰溜溜地走了,他是无所谓的,比这更灰溜的事儿多着呢,这总比以前在北极熊被人扒光了,叫他老婆来领交钱领人要好得多了。 齐世仁从后面跟上来,吴雨跟着齐世仁,心里有些懊恼,这不是把施乃安给得罪了吗?可转念一想,得罪个施乃安也没有什么,施乃安很迂腐,总是刻板地把私事和工作分开,绝不会打击报复,还总是没有底线地宽容,有仇也不记,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仇,想到这儿,吴雨又释然了。 琬如从学校跑回来,金凤对她说:“琬如,我不反对你们结婚,你们把这儿当婚房不好,我是替你想。”
董文化也说:“琬如我不是不把房子给你住,是他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琬如说:“我知道,可我真的不知道他要把这当婚房,他说要结婚,也没有跟我商量,我没说要结婚,我要找他去。”
金凤说:“没你啥事,你就给我好好上班去,别火上浇油。”
吴雨和琬如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施乃安和公羊都参加了婚礼,婚房就安置在算盘吴自家的房子里。婚后很快,琬如就占了国家指标,试用期一年。最神奇的是,琬如咬紧牙关屏住呼吸跟吴雨同床之后,吴雨的臭味好像是可以忍受了。琬如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或者正在做一场梦。除了不那么臭了,别的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大不同,好像生活也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不再每天被金凤叫洗脸吃饭,脱下来的衣服,也不会有人来收了洗了熨了,叠好放在床头了。 琬如不再读书,因为不用考大学了,她常常发呆,待一会儿就写日记,她有一个带锁的日记本。 吴雨几乎每天都喝酒,喝了酒就写小说,写着写着就问琬如:“和我结婚以前,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
新婚的那天早上,吴雨的妈妈,算盘吴的老婆,杨花镇有名的稳婆何月仙拿了晚上专门给儿子媳妇铺的白布单子,对吴雨说:“见红了,是处女。”
可是那天中午,才吃过饭,吴雨要行房事,琬如说:“不行,我来例假了。”
“好啊,你来例假了,来得好啊。可是——可是你怎么才能证明你是处女!”
吴雨有些气急败坏。
琬如说:“我为什么要证明我是处女,你先证明你是处男给我看!”吴雨起身给了琬如一个嘴巴,就在新婚的第一天,琬如没有哭,更没有闹,甚至没怎么流泪,她呆坐了一会儿,笑了,她想,就是死,也要做一回…… 那时,琬如还有一个盼头,就是盼着转正,盼望着的日子过得很慢,好不容易到一年期满,填了表,拿到户口本,领到了国家工资。琬如仔细看那些钱,一张张地看,和以前花的钱也没有什么不同啊,不同的是,以前是她把工资给爸爸,爸爸说:“自己拿着,省着点儿花,不够了跟爹说。”
现在是琬如正在看钱,吴雨把手伸过来说:“拿来,交给我妈去。”
吴雨拿了钱交给他妈,他妈留下两张,其余的递给吴雨:“拿去花,花完了告诉妈。”
琬如也不需要多少钱,也不怎么爱花钱,可是自从拿了国家工资以后 ,买一包卫生纸都得向别人要钱,这国家工资的钱,明显是和以前代课工资的钱不一样,这国家工资的钱,比代课老师挣的或者是爸爸给的钱稀罕得多了。 琬如说:“每个月工资能不能给我留点儿零花钱?”
吴雨说:“为了你这个工作,我们家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你的工资不吃不喝,五年也还不上。”
琬如说:“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当时你们家说的是嫁给你,就可以拿国家工资,原来这国家工资是给你们家拿的,不是我的。我本来不欠账啊,我嫁给你,怎么还欠账了?还得不吃不喝还账,这还有天理没有?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你就得对我的生活负责,不是让我还债!”
吴雨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只对生我的和我生的负责。”
琬如说:“生你的我看到了,没见你对他们负什么责,你生的嘛,我怀疑,我怀疑你能不能生出来。”
吴雨刚举起手,琬如退了很远说:“你别再打我,要打就把我打死,不然,我会对打我的人负责,负责让他得到报应,街上到处都有卖老鼠药的,再不然,你就小心你酒醉不醒的时候。”
吴雨看着琬如,如同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确认了眼神,吴雨觉得他娘常说的“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有很大的不对了,或者他娶回来就不是个媳妇,但是,从琬如的眼神可以肯定,媳妇是打不出来的,倒是可以打出去。 吴雨不怎么在意琬如的威胁,但他也想适可而止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琬如从小的奋斗目标就是要有一个有城市户口、国家指标的工作,现在有了,真的不知道再为什么去奋斗了,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实现这个人生目标后的情形,也绝对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很害怕,觉得自己正在死去,或者是已经死了。 在这个屋子里,面对着吴雨,死一般寂静,那恶臭似乎又渐渐强烈起来。吴雨在,她就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