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不是一回事儿不好说,男人真的不是一回事儿。
张玉芬正挽着她的新男人,在哈达马县城的不大的大街上走着,迎面就遇见了兰花花马佳佳,现在人们也不知道该叫她兰花花还是马佳佳,兰花花是她在农村时爹妈给起的名字,佳佳是她进城上学后自己起的名字,在乡下人们还是习惯叫她兰花花,在城里就该叫佳佳,现在她在城里,自以为是城里人,所以还是叫佳佳吧。 记住,在乡下叫花花,在城里就叫佳佳,马兰花和马佳佳是一个人。 张玉芬挽着她的新男人,迎面遇到了佳佳。 张玉芬向佳佳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叫司马南齐。”佳佳说:“啊,死马难骑,那……阿牛?”
玉芬说:“分手了。”
好好一个阿牛你分手了,死马难骑你偏要骑,看你摔下来,摔个嘴啃泥。 佳佳问:“这个——死马——什么时候结婚?”
玉芬说:“结什么婚啊,你太老土了,现在流行同居,我们同居。”
司马南齐吻了玉芬一下:“是,我们同居,不结婚。”
佳佳一脸迷惑,只听司马南齐说:“狗都拜——” “你也拜——”佳佳向司马南齐摆摆手,心想,“同居,不就是养汉吗,怎么还有比我还不要脸的人啊。这世界太疯狂了,自己真的落伍了。”
司马南齐的爹叫司马耕,公社拖拉机站解散时,他几乎没花钱就搞到了一台拖拉机,后来就一步步地靠贷款增添设备,扩大业务,就发财了,是哈达马最早发财的,那时候发财也不难,集体勒紧裤带几十年攒下的家底儿,谁弄去谁发。司马耕的儿子就是不好好念书,初中没有上完就在社会上游荡。哈达马毛纺厂成立,司马耕花了钱,托了人,司马南齐此时是毛纺厂供销科的副科长。 张玉芬因为长得标致,被选到展厅当了讲解员,司马南齐看上了张玉芬,选为女友。 从此,张玉芬出入歌厅酒吧,沉浸灯红酒绿,她觉得这才叫生活,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今天,是厂长的大公子魏中闲从海外回来,厂长办公室专门为这个厂太子举办了大型的欢迎歌舞酒宴。 这个宴会上,玉芬学会了跳舞,她认为,不会跳舞就不算是文明人,甚至就不算人,更别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人。在这个学历没有超过高中毕业的哈达马上流人歌舞酒宴上,张玉芬当选为厂花,有人说,张玉芬一定会在即将举办的大型的“厂大公子选公关小姐”活动中胜出。毛纺厂的人,是相当地期待。 也不管毛纺厂的人期待不期待,秋天来了。 杨花镇的秋是从北面的山里来的。 几片树叶儿飘落,桦叶儿黄了,杨叶儿橙了,沙枣叶儿还那样翠绿。 水更清,天更蓝,远山更显得典雅华贵。 山坡上密林黄一片儿、绿一片儿的,还点缀着一簇簇的橙红。宛若风韵绰约的少妇穿着的锦绣睡袍,山的曲线更见丰润迷人了。更高的山尖儿上已有皑皑白雪,而山下的草地还绿茵茵的,树林还葱郁着,青松挺拔白桦婀娜,白杨树质朴茁壮。 戈壁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坐落着圆圆的毡房;羊群如云朵,在秋风的原野上缓缓移动;膘肥体健的骏马,威风凛凛地抖着长鬃,发出豪迈的嘶鸣。路边儿上,骆驼驮着牧民的家,从山地牧场缓缓地走下来,马背上的姑娘小伙唱着、笑着、闹着;老人小孩在骆驼或黄牛背上摇晃着,优哉游哉。 雍容自大的牛群大摇大摆地走上公路,回头瞪一眼打喇叭的汽车,哞哞几声,像是在说——好好走路,吵什么吵! 公路上,几辆军用卡车间距一致地开过来,每辆车上,都有民兵押着被绑着的人,是游街的。那些人脖子上都挂着白色的牌子,写着黑字。十几辆车,是要拉了这些挂牌子的罪犯,到各处去游街示众。头一辆车上为首的一个被绑的人是白虎,他脖子上的牌子上写着“强奸,抢劫,流氓犯白福”。 有人说那车上的罪犯有一半都是要被枪毙的,不知是真是假。县城里有告示,犯不上跑去看,还得买班车票,杨花镇的人不管那么多闲事,他们只认识那车上的罪犯有五个是杨花镇的,几乎没有人不认识白福,白福就白福,非得给自己起个诨号“白虎”,岂不知命冲白虎要完蛋。 白虎完蛋了,他确实被枪毙了。抓得快,判得快,毙得快,这叫“从快从严”。 有人说白虎是英雄,什么事儿都自己担下来了,到死没有乱咬,那时候人们对于英雄这个概念理解已经开始混乱了。 北极熊夜总会照旧霓虹闪烁,佳佳的工资由八十降到了四十,她的心情糟糕极了,身体也不适,好像是内分泌失调了,月事不正常已久,这次时间也太长了。 佳佳去看医生,她沮丧极了,简直就是崩溃了,她怀孕了。 她向梦丽莎说,要求改换成端茶倒水的服务员,工资再低都没有关系。 梦丽莎说:“你回去休息吧,好好保胎,或者打掉,不要再到这里来,这里不适合孕妇。”
以前听白虎说“圈子决定命运”,佳佳的命运被圈子决定了,她还没有进什么圈子。 怀孕对于女人可能是喜,也可能是忧,或许是福,或许是祸。怀孕是女人的特权,所有的特权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男人没有这个特权,也往往不负责任。 佳佳租了一间废弃的装煤的小房子住下来,勉强可以支下一张床。这段时间在北极熊夜总会,挣得不算多,花得不算少,没有落下什么钱,只落下了肚子里这个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卖服装店的两千块钱还在银行存着,维持不了多久的生活,似乎只有一条路,回杨花镇去,那里还有老父亲,有责任田,只要肯出力,维持一个农民的生活还是可以的。 佳佳想到了农民,想到了阿牛,想要是不出来,当个农民,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但是现在不能回去,机会总是有的,就要看怎样去发现,怎样去抓住。 但是,佳佳真的是很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没有力气,头晕恶心。人靠衣裳马靠鞍,带羽毛的那些像鸡一样的衣服是不能穿了,丢到垃圾箱去,开服装店时的几件衣服穿上身,觉得自己有点儿人的样子了。 在佳佳换上往日的衣服的时候。张玉芬在毛纺厂选美大赛中荣登榜首,厂太子魏中闲正在哈达马最豪华的神仙大酒店等着她共度良宵。死马难骑也感到了无上的荣耀,他把玉芬送到大酒店门口后知趣地回去了 玉芬记着南齐的经典语录:“女人的价值在于她跟什么样的男人,跟科长就是科长的价,跟农夫就是农夫的价,你跟阿牛,不值钱。”
玉芬觉得死马难骑是成功男士,成功男士的名言都是心灵鸡汤。
玉芬和死马难骑分手去神仙大酒店的时候说:“回去吧,我现在要去涨价了。”死马难骑的心灵鸡汤在张玉芬心灵起了很大作用。
可是,那一夜过后,天一亮,厂太子魏中闲说:“人不能只看表皮,你都几手货了,没有意思。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魏中闲打开皮夹,取出一叠人民币,用舌头舔舔指头,数了数,把十张一百元,摔在床上,走了。
玉芬并没有意识到,鸡汤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喝的,更不是所有的鸡汤都可以喝!玉芬回到同居屋,死马难骑正在翻相册,问了原委后,生气地说:“你真没有用,连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流氓都对付不了,唉,你说你有什么用处吧?”张玉芬说:“那我就对付你这个初中毕了业的流氓吧。”
没有几天,死马难骑又换了同居女友,他对玉芬说:“你还是回你的集体宿舍去吧,我发现我还是喜欢新鲜的,不光老牛,小马也喜欢吃嫩草,你已经不嫩了。”
张玉芬没有任何办法,也羞于哭闹,甚至羞于见人。 张玉芬回到集体宿舍去了,一个宿舍八个人,空间很小,但大家尽量躲着她,大家似乎都对她很礼貌,因为她的神情确乎有些异样。 玉芬表情木然,讲解常常出错,厂里决定让她回车间去。回到车间,玉芬经常只能拿到保底的每月二十块钱工资,刚刚够吃饭,吃饭钱都不够。巧得很,那时候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报告文学名篇《包身工》被删除了。 看来女人的价值不全在跟什么人睡觉,还得要能干活才行,女人的基本能力还是生存的能力,不是睡觉,玉芬这才觉得死马难骑的经典语录就是从沟子里放出来的气。 挣不挣钱,玉芬还是衣食无忧的,老爹张皮有钱,会接济自己的亲闺女,她不想像别的女工一样练技术,她恨透了这个毛纺厂,看到那个厂门就觉得恶心,但她还不想马上离开,她不能当无业游民。 佳佳成了无业游民,她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游荡了几天,没有什么机会,甚至没有什么人来挑逗或调戏她。市场上那些地痞流氓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都灰飞烟灭了,或者是遁形隐踪了。 佳佳自我感觉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在长,她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生物父亲是谁,肯定是哪个故意使坏。医院不给她做人流,地下的诊所她又害怕,听说那些地方十有八九是把人给搞成不孕不育的,甚至是有生命危险。不孕不育,她觉得一个女人就等于死了,或者就不是女人了,她还年轻,她做不了这个决断。 她想起了施乃安,那个比她大十一岁的男人,听说他去了杨花镇,住的是小凤仙的屋子,跟小凤仙有些交情。佳佳也知道小凤仙就住在向东发凉皮店不远的一个独家小院。 走投无路的佳佳去找小凤仙。 小凤仙搬来县城来,她只想自己好好静一静,再考虑将来怎样开始生活。 小凤仙正在考虑一种没有男人的生活,但施乃安却总是时不时地跑到自己的思绪里来,这让她很烦。她有时想一想自己怎么认识了施乃安,就不由得心里骂道:“你就是个勺子,你为什么去替别人还钱,搅和到我本来就够乱的生活中来,你跟那个佳佳本来就没有关系的,搞得像是英雄救美,你也不是英雄,她也不美,甚至有些丑恶。”
在查金花眼里不美,甚至有些丑恶的佳佳来了。 “金花姐,你看咋办嘛,我怀孕了,你帮我找找施乃安呗,他不能不负责任啊。”
佳佳一进门就对小凤仙哭诉。
小凤仙愣了一下,气愤地说:“这个施乃安怎么能这样呢?都离了婚了,还让人家怀孕,这是想干什么!”小凤仙拉佳佳坐下说:“看你这气色也不好,去医院检查了吗?多久了啊?”
佳佳说:“有一个月了。”
小凤仙对佳佳说:“你等着,我去给施乃安打电话,叫他马上来,没看出来,什么人嘛。”
小凤仙去电话亭拨通了杨花镇党委康书记的电话:“我是查金花,请您帮我找到施乃安,让他马上立即到县城来,我有急事找他。小凤仙查金花有急事找他。”
接电话的是新来的,他不明白,“有个叫小凤仙的人,玩诈金花,着急找施耐庵到县城去,这是开玩笑,还是闹鬼?”
他向康书记说。
康书记笑了,说:“你说原话好不好。”秘书按原话说,康书记让人去找施乃安。 施乃安坐了阿牛的小四轮,两个小时就到了县城。 安排阿牛吃饭住宿后,施乃安、小凤仙、佳佳三个人在小凤仙家里坐下来。 小凤仙说:“施乃安,你还是个老师,你怎么能这样,都离婚了,你还让她怀孕,你这也太那个啥了吧。”
施乃安问佳佳:“我什么时候让你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
小凤仙:“抵赖不是办法,孩子就在肚子里,你说怎么办?”
施乃安看看佳佳的肚子,又看看小凤仙的脸,说:“我让她孕,她就怀孕,她那么听我的?佳佳,从离婚,我就没有见过你,就算离婚前我说过,你现在怀孕也不能要我负什么责任啊。”
小凤仙:“你别装糊涂。”
施乃安:“你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我在杨花镇,相距四十公里,我让她怀孕了,我也真能搞,我有特异功能啊。”
佳佳哭了:“施老师,金花姐,对不起,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佳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了实情,小凤仙气得满地转圈圈。 小凤仙说:“马兰花,我最后帮你这一次,这个孩子你必须打掉,你不知道是什么人跟你在什么情况下怀上的,生下来就是个灾难。这不仅是道德问题,这是,这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个生命的灾难。明天就让施老师带着你去医院人工流产,随带自己也做个全面的体检,但愿没有染上什么病。带上你们的离婚证,施老师就再背一次黑锅,再给医生送点礼,应该不会被当流氓抓起来。知道吗?现在正在严打。离婚了,发生这事,只能算犯错误,不能算是流氓。带上离婚证!”
第二天到医院,医生看了离婚证,说:“可以理解,是想复婚吗?想复婚留着也行。”
施乃安说:“是喝了酒,不小心,怕不健康,再说也没有考虑复婚。”
医生说:“施老师啊,这事以后要小心,说出去坏了你的名声。”
医生认识施乃安,县城不大,老人儿没有几个不认识施乃安的。
小凤仙看了佳佳那个小煤房,对佳佳说:“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儿什么都别要了,先住到我那儿去吧,等你养好了就搬走,我要清静。”佳佳住到了小凤仙那里。 小凤仙说:“你们两口子可都是住着我的房子。”
佳佳说:“小凤姐,我和施老师还能成两口子吗?”
小凤仙说:“你先把自己养好,再找份工作,让自己好好活着,别总想着祸害他,他就是个勺子。”
佳佳说:“那你们能成两口子吗?”
小凤仙说:“两条腿的都死光了,我为什么要找个勺子?”
小凤仙心里却想,我可能真要找个勺子了,因为我就是个勺子,不是勺子谁管佳佳这烂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