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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暴雨(1 / 1)

大清早儿,凉爽的风吹过,天空滚动着几团乌云,一会儿就遮蔽了整个天空,天暗下来。几道闪电,接着是咔嚓嚓的雷声。母鸡咕咕地叫着小鸡,跑进窝棚或是树丛里去。

杨花镇很少下雨,更少听到雷声。

杨花河水从山下来,那里的高山终年积雪,杨花河水是跟着季节变化的,天越热水越大,现在天气正热,又遇上这一阵的暴雨,杨花河发大水了,不说是百年一遇,也是自打有杨花镇以来第一次遇到。

泥沙卷着石块,冲走了杨花河拐弯处吴老四家的院子和商店,吴老四的老婆小凤仙站在后院,看着前院轰然倒塌,她瞪着眼,长着嘴,打了个寒战,一股热尿顺着修长的大腿流下来,湿了长裙下面的高跟儿鞋。

街上有人乱跑,声嘶力竭地喊——

“大狗子快回来。”

“他爹,看到喜嫚没有?快把她找回来。”

“哎呀妈呀,我的那窝鸡啊!老母鸡还有十几个小鸡仔啊!”

人们在喊孩子,找鸡叫鹅……

家家漏雨,或大或小,房顶上,街道上,有人跑着忙着,披着个麻袋片子的,顶着化肥袋子的,没有什么人打伞。

杨花镇很少下大雨,家里不备雨伞,更没有人未雨绸缪,屋顶都漏了,女人抱怨,男人上房,越鼓捣越漏。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去了,杨花镇的镇长窦砥柱来了,有四五个人跟着他,都拿着本子和笔,到各家察看,登记各家的损失。

张家的牛娃子,李家的羊羔子……

镇长窦铁柱说:“人没有出事就好,损失的东西我们登记好,核实好,马上报到县上去,给大家尽量多争取一些救济。”

吴老四的妻子小凤仙披头散发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穿着那双尿湿了的鞋,一只鞋跟儿不知在哪里跑没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商店哗啦一下就冲起跑了,不见了。”

窦镇长说:“看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不急,商店不见了,不要紧,人没事儿就好。”

“要紧的是吴老四也不见了,他就睡在店里面,昨晚上你们两个在店里喝酒,你走了,他就醉了,就睡在那个小床上头,我也叫不醒他,就没有管他咯。”

小凤仙说。

“哎呀,这可能还真出人命了,李旺富,你快点带金花去派出所报案——你自己去吧,你跑得快,你看她连鞋都没有了。——再叫些人沿着河去找找看,但愿他昨晚又跑到哪儿赌去了就好了,大家都打听一下,问问那些喜欢打牌的,昨晚见过吴老四没有。”

窦镇长紧急地安排着,但也并没有慌乱。

小凤仙跟着问:“昨晚有人见过吴老四没得?”

大家都摇头。

小凤仙姓查名金花,是因为看了电影《知音》,镇子上的人都觉得查金花像那里面的女主角,就叫她小凤仙,她也乐意答应,就没有多少人叫她的本名了,小孩子就不知道她叫查金花,美人儿查金花跟镇长窦砥柱是同学,打扑克很般配,可是查金花从来不打扑克。她爹为什么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是因为生她那年,上映一部当时很火的电影,叫《五朵金花》。

小凤仙和吴老四夫妻不睦,是大家老早就知道的。吴老四近来常在镇子上耍,经常几天不回家,有时回来就坐在商店里喝酒,喝醉了就睡在里头,商店的小库房里有个小床就是专门为吴老四醉酒预备的。这一次有好多天没有见他了,小凤仙也记不清有多少天了,只是有好多天了,昨天回来了,正遇见窦镇长,两人就在小店里喝起来,就着罐头、花生什么的,小凤仙只给他们烧了壶奶茶。后来小凤仙到店里去看,窦镇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吴老四在床上睡着,她也没理吴老四 ,自己就回屋去了。

镇长窦砥柱安慰小凤仙说:“不用急,他那么大个人,不会就被水给冲走了,说不定又到哪儿耍去了。”

说着几个干部就跟了小凤仙去她家看看情况。

窦镇长到小凤仙家的时候,警察也到了,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李剑正在杨花镇派出所检查工作,就亲自来了。

商店的账本票据什么的都在后院家里放着,商店损失多少,让乡里工商和财务来查一下账就清楚了,赔偿或救济也好办了。

窦镇长让随从的干部先把商店的账封存了。

小凤仙拿账本和票据出来,打开抽屉,第一眼就看见一张很大的欠条,赫然写着马佳佳借吴老四吴友良五千块钱,落款时间是下大雨的前一天。

找不到吴老四,先找到马佳佳,问问她最后见到吴老四的时间,如果是晚上,那吴老四也可能没有连同商店一起被洪水冲走。

那天晚上,有人见到马佳佳和吴老四先后来到了杨花梦山庄,什么时候离开的,服务员说没有在意,但肯定不是一起离开的,吴老四离开时马佳佳已经不在了,那时候天还没黑,时间推算应该是他和窦镇长喝酒之前。

没法确定吴老四是死是活,新问题又出来了——马佳佳已经失踪了。小凤仙并不在意吴老四借给马佳佳的那五千块钱,只想早点知道吴老四是死是活。

马佳佳的爹老马倌马时醍说:“我才不认这个冤枉账呢,除非你们把吴老四找来讲清楚。再说了,我的闺女叫马兰花,不叫马佳佳,户口本上写着呢,我不认识马佳佳,说到哪儿都不认这个账。”

街上的婆娘们窃窃私语:“那个吴老四,可能是外面有人了,才经常不回家。”

“我们住隔壁,最近经常听两口子吵架,好像是因为男女的事情。”

“这有钱就容易出那种事。”

“听说小凤仙和窦镇长有点那个。你听听那名字,一个叫窦砥柱,一个叫查金花,简直就是一副扑克牌,般配着哩。”

“她家能发财,都是窦镇长帮的,不是窦镇长,镇里那个大商店承包给谁也不会承包给他吴老四啊。”

基本可以肯定,这个马佳佳也好,马兰花也好,借吴老四的钱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马佳佳前面还去找过窦镇长,问过县毛纺厂招工的事情,五千块钱正好是进厂集资款,马佳佳也可能是借了吴老四的钱去县毛纺厂了。

可是这个马佳佳没有去毛纺厂,她去哪儿了呢?

窦镇长对小凤仙说:“那个条子先放着,先把报损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再说。”

小凤仙说:“我不在乎那五千块钱,我是在乎他为什么借给她五千块,够他娶两个老婆的了。吴老四是死是活,他到底在哪里?”

吴老四名叫吴友良,是杨花镇第一位个体工商户,他承包了乡里的百货商店,成了杨花镇第一批有钱人。

杨花镇的女人们每每对自己的丈夫说:“你看人家吴老四,多能挣钱。”

杨花镇的男人们每每会说:“用公家的房子、公家的货、公家的钱给自己赚钱,还免这免那的,你承包你也发。——你也不看看人家小凤仙长的啥样,人家跟窦镇长是啥关系?什么鸟拉什么屎,什么人吃什么饭,别羡慕别人,好好种自己的地,不少打粮食。”

说起小凤仙的长相来,虽然有些嫉妒,杨花镇的女人们还真没有不服的,于是,在丈夫面前闭了嘴,没精打采地做家务去。

没精打采的张玉芬正从一塌糊涂的新房走出来,几天了,阿牛都没有把被雨水冲过的这个准备结婚的新房弄好。

下雨那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

河水涨的,漫过门槛流进屋里来,屋里刚做的四十八腿也都泡了水,那个什么梦思床,经水一泡,压缩板子胀了,全都散了架,一地垃圾。

张玉芬走到院子里,院墙也倒了一大截,她哀怨地说:“你这盖的是什么房子,这婚可怎么结啊?”

阿牛说:“咱这儿不怎么下雨,盖房子都只顾保暖,厚厚的苇把子麦余子铺上,这个不隔水嘛。以后我给房顶上铺上油毡就好了。你嫑生气,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这儿都收拾得跟新的一样。我得去找窦镇长,看看能不能给些救济。”

玉芬说:“这本来就是新房,新房就弄成这样了,这婚事还是先不要办了,我正想到县里毛纺厂当工人去。”

阿牛说:“我为了准备结婚,钱都花光了,拿不出五千块钱了。”

玉芬说:“谁让你拿钱了?我爹有钱,让他先给我,等我挣了钱还他。”

阿牛说:“那个毛纺厂不挣钱,工资低的人连五千块钱的利息都挣不回来。”

玉芬说:“就算一分钱不挣,不是也有了城市户口嘛。”

阿牛说:“城市户口也不能当饭吃,吃饭还是得花钱。”

玉芬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又不用你花钱,这事不用你管了。”

阿牛说:“这房还修不修?”

“你爱修不修。”

张玉芬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佳佳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也有人说马佳佳穿越了。如果马佳佳真穿越了,她会穿越到什么时空里去呢?其实阿牛挺喜欢马佳佳的。

阿牛喜欢的是长得端正,结实,丰满的女人,他觉得这样的女人能干活,能生孩子。他不喜欢太漂亮的女人,觉得在漂亮女人面前不自在,特别是在脾气大的漂亮女人面前,简直就是遭罪。

张玉芬漂亮,脾气也大,这就让阿牛很不自在。

没办法,是爹妈做主订了这门亲,也花了爹妈所有的积蓄。阿牛的老爸是兽医,这几年劁个猪骟个牛的,没少赚钱,都为娶这个漂亮儿媳妇花光了,花了就花了,给独苗阿牛娶个漂亮的媳妇,花多少钱都值。

现在张玉芬要到县城里去,当工人,这不苦了阿牛了么?可是,阿牛的爸妈也没话可说,进城去,转城市户口,这个机会给错过了,是哪个父母都会后悔的,只是可惜人家不招男的,不然,就让阿牛和玉芬都去。

玉芬要到县城去,去毛纺厂当工人,可是她只是初中毕业。玉芬的妈妈去找小凤仙,让小凤仙托窦镇长去县高中给玉芬办个高中毕业证,自己去有点儿抹不开面儿。小凤仙不能不答应这件事,这办个高中毕业证就是很随便的一件事,最多请校长吃顿饭,再说了玉芬的妈妈还是小凤仙的表姨。

玉芬妈正跟小凤仙说托窦镇长办高中毕业证的事情,窦镇长就来了。

玉芬妈说家里有事,出门走了。

窦镇长是来告诉小凤仙,杨花河下游的河滩上发现了尸体残肢,无法辨认,也没有衣物和别的可以证实死者身份的东西,那个尸体也可能就是吴老四。

小凤仙不说话,她心里很害怕,也很难受。

山洪过后的杨花镇,一片狼藉。

街道上到处是淤泥,人们踩着砖头瓦块,一蹦一跳地走路,没有人去清理。

阿牛这两天也无心干活,新房的恢复工程进度很慢。玉芬要进城,这婚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办,这个房子还有必要着急翻修吗?

阿牛隔壁的胡大喇叭站在门口,看着他那两间多年没有抹过泥的土坯房,抱怨说:“这雨怎么不多下几个时辰,把我的房子也冲垮了呢?”

看见阿牛从家里出来,胡大喇叭对阿牛说:“听说没有?小凤仙的商店冲走了,公家要赔钱,连房子带货都赔,商店里有多少货,还不是她说了算,这回她又发财了,怎么好事就摊不上我呢?”

阿牛看看胡大喇叭,也没有搭话,径自走了,他要到地里看看去。

胡大喇叭名叫胡云,上过学,从前他经常拿个铁皮卷的喇叭在街上喊口号,就得个“大喇叭”的名号。大喇叭三十多岁,光棍一个,家徒四壁,在越穷越光荣的年头,他衣食不愁,还经常参加各种会议,觉得很风光,也算是幸福。这两年土地都分给个人种了,喊口号也没人给他记工分,种地总是收不回本钱来,就把地租给别人种了,他有时候打些零工,挣点现钱,勉强够抽烟喝酒的。

阿牛没有理他,他也不觉得没趣,冲阿牛喊:“你租我的地不?我的那块地跟你的地挨着,许茂财说他不种了。”

阿牛回头说:“等过了秋再说吧。”

胡大喇叭也不收拾房子,他蹦蹦跳跳地往大街上去,一步没站稳,踩到了泥水里,泥浆溅了迎面过来的蒋甄一裤腿。

蒋甄埋怨道:“大喇叭,你日急忙慌地干啥去?看你溅了我一腿泥,你说怎么办?”

胡大喇叭说:“那还能怎么办,要不等我娶了老婆,让我老婆给你洗洗。”

蒋甄笑了,他神秘地说:“吴老四死了,跟马兰花有关系,公安局已经通缉她了。”

胡大喇叭说:“瞎说,那叫查找,不叫通缉。”

蒋甄说:“马兰花可能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就没有了呢?”

胡大喇叭说:“可能跟哪个男人私奔了呗——你说,这屋子漏雨了,公家会给赔偿不?”

蒋甄正要说,就听到有人喊:“窦镇长正带人在量受灾土地,要给补贴。”

于是,胡大喇叭往地里跑,一蹦一跳地,尽管地不是他种的,可地是他的,“要补贴钱也得归我”胡大喇叭想。

山洪虽猛,根本就没有从田里过,只有马兰花——现在叫马佳佳——她爹老马倌的一亩多洋芋被泥石流给埋了。胡大喇叭心想,这什么狗屁泥石流,怎么就不冲的我地?

窦镇长说:“要根据这次灾害,修排洪沟,防洪坝,不能什么都靠国家,我们要自力更生。这次受灾不严重,也是给我们提了个醒,不能分田到户了,就都不管水利工程了。大家的损失,争取国家给一部分,不足的乡里给。”

胡大喇叭问:“那屋子漏了,公家赔钱不?”

窦镇长笑了,“你把炕尿湿了,也要公家给你赚钱啊?”

窦镇长问胡大喇叭。

大家都笑了,有人问:“那吴老四是怎么回事嘛?听说是找到了尸体。”

窦镇长说:“这个事情是公安局管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不能胡说,大家也不要不传闲话,人命关天,胡说是要找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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