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煜阳没有食言,再次跟老杨见面的时候,没等对方开口,他先说道:“不是想听听故事么,那我今天就给你讲讲。不过,你可别嫌烦。”
“不烦,不烦。”
老杨笑眯眯地说,“我这人啊,没什么优点,就是有耐心。你慢慢说。”
金煜阳扭了扭身子,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在一个穷县城里,有这样一户人家,男的在砖窑烧砖,女的没工作。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偶尔……也许是清醒了,就会又哭又笑。他们已经有两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老三生下来被按超生处理,罚了一笔钱。家里本来就穷,这下日子更不好过了。”
“男人把这些都归咎于老三,两个哥哥也是打心底厌烦这个弟弟,觉得是因为他的出生,才导致家里的生活更加困难。所以,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讨人嫌。”
不用问就知道,这讲的就是他自己。老杨没有打断,认真地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杨屯本来就是个穷地方,金煜阳的爸爸这个砖窑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并不多,勉强能够一家四口吃喝。媳妇脑子不好使,发现怀上老三的时候,月份已经大了。没办法,只能生下来。 家里本来就紧巴巴的,这又多了张嘴,日子过的更加捉襟见肘。 老三生下来又瘦又小,就连接生的大娘都说这个孩子不一定能养得活。 这样的一个孩子,想送人都送不出去。金父当时的想法就是——能活就活,活不了家里也少了一份负担。总之就是一句话,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也许是老天垂怜,也许是母爱天性使然,金母那段时间总是把这个小不点抱在怀里,孩子哭了,她不会哄,就喂奶给他吃。 邻居见母子可怜,时不时会有人给金母送点吃的。就这样,老三命大地活了下来。 既然活了,就养着吧。 金父每天上班赚那点微薄的工资,金母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动地方。两个哥哥因着义务教育,都有学可上。即便是放了学,也不怎么搭理弟弟。 因为长得小,穿得又破,周围的孩子没人愿意跟金煜阳玩。 可以说,他是在孤独中长到了五岁。 那年,金父的表姐,也就是金煜阳的姑姑来到他家,把他给接走了。 姑姑那时已经将近五十岁,一辈子没结过婚,更别提孩子了。 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岁数越来越大,有时也开始担心自己老了以后该怎么办。 知道自己表弟家孩子多,于是她萌生了从表弟家里过继一个孩子的想法。 金父自然是愿意的,送走一个,家里的负担会轻些,更何况表姐还答应给一笔钱。 就这样,金煜阳跟着姑姑去了另一个城市。 在姑姑家里,他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第一次吃到了丰盛的饭菜,第一次去了幼儿园,第一次有了小伙伴…… 小孩子适应能力强,他很快就融入到新的生活当中。 可以说,那是金煜阳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快乐到他选择性地忘记了父亲、母亲、哥哥,以及那个贫穷的家。 回忆起跟姑姑一起生活的日子,金煜阳的眼中明显带着光。 可这丝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突然自嘲地一笑:“曾经,我觉得自己是受命运眷顾的人。但是我错了,命运只不过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老杨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先喝水,润润嗓子。”
金煜阳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要了。 他歪头在自己的肩膀上把嘴角的水渍蹭掉,道了声谢,继续说:“快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姑病了。听医生说是恶性淋巴瘤。我不知道恶性淋巴瘤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种病,很严重、能要人命的病。没几个月,姑姑就瘦得不成人形,说话都费劲儿。那时候我怕极了,天天守在她的病床前,不敢睡觉,生怕睡着再醒来,就看不到她了。”
他的姑姑坚持了半年,弥留之际,曾经被金煜阳叫做爸爸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七年的时间就象一个美丽的泡泡,戳破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办完姑姑的丧事,他被这个男人重新带回了那个早就被他遗忘了的家。 回到家里,金煜阳才知道父亲上班的砖窑早就已经停产,他找了一份给人打更的活儿。 两个哥哥都在读技校,大哥还有不到一年毕业。 母亲病得更重了,谁都不认识,连吃饭都得人喂。 每一个人在这七年当中都有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冷漠的父亲、痴傻的母亲、对弟弟视为无物的哥哥,这个家对于金煜阳来说,依然没有半分温情。 好在金父因着表姐临终的嘱托,没有剥夺金煜阳上学的权利。 回去之后他联系了县里唯一的中学,可因为早就错过了入学考试,人家不肯收,金煜阳不得不重新再读了一次六年级。 “有时候我就在想,跟姑姑一起生活的七年,会不会是我做的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金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有烟吗?”
在审讯的过程中,嫌疑人要求抽烟是常事儿。老杨平时不怎么抽烟,但每次进审讯室都会备上一盒。 他点上烟塞到金煜阳的嘴里:“这可是好烟,我自己都舍不得抽。”
金煜阳瞥了一眼烟嘴上的LOGO,唇角弯出一个弧度:“还真是好烟,谢了。”
“我发现你这孩子还挺有礼貌。”
老杨弹了弹烟灰,又给他塞嘴里。 金煜阳使劲抽了一口,吐出一串烟雾:“您这个岁数,还得伺候我,道声谢也是应该的。”
一支烟抽完,老杨又给他喝了水。 重新坐回去,他说:“人这辈子没有一帆风顺的,你家里人也有他们的苦衷。再怎么说,你爸能一直供你读书,也算是不错了。”
金煜阳对此不置可否:“那都是我姑的钱,他要是真对我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也不至于出后来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