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月色凄然,星子清冷。 堂屋内,几案上没有牌位,只有一炉香,两杯酒。 几案前,地上是一个陶盆,盆里烧着纸钱。 沈昊年跪在地上,不时往里添一把,纸钱化为灰烬,随着火舌飞了起来,飘飘荡荡。 灰烬落到沈昊年的肩头,落到他的发间,也落到他的眉眼里。 “父亲,你不该杀忠勇王。”
他的声音疲累,透着厌倦。 沈重彦将一杯酒撒到地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的父亲害死了我父母妻儿,便由他来还债了。还有我三个兄弟,两个姊妹,他们又有谁该死。”
他神色悲怆,眼内是滔滔恨意,“一场大火,所有人都被活活烧死。那忠勇王府,就是盖在他们的尸骸之上,你让我怎么饶了他?”
沈昊年看着陶盆内燃着的纸钱,他似乎还能看到那熊熊的烈火,火光冲天,带着焦油的气味,还有肉烧焦的味道,伴着凄厉的惨叫声。 他甚至还记得母亲临死前的样子,一把短刀插到自己的胸口,鲜红的血浆喷溅,止也止不住,喷到他的脸上,滚烫,灼的他生疼。 母亲美丽娴静的脸变的痛苦,狰狞。 她凄厉喊着,“夫君,不要管我们,赶紧跑啊!”
“照顾好年儿!”
父亲铮铮汉子,涕泗横流,嘶吼了一声,抱起他转头就走。 他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弟弟,躺在母亲身前,哭的撕心裂肺。 他伏在父亲肩头,看到母亲不舍又绝望的眼神,一把拔出胸口的短刀,刺向弟弟。 父亲已经出了房门,他没有看到短刀落下的样子,可他听到了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 府四周的墙头都埋伏了弓箭手,见到有人逃出就会点杀。 父亲和他九死一生,得以逃出生天。 隐姓埋名,活到了现在。 嘉平帝在位两年,正德在位二十多年,对他们的追踪暗查都不曾停止过。 仇恨剖心噬骨,只是这条复仇之路,势必要充满血腥,机关算尽,让他厌烦。 他叹了一声,“可如今辽东战事危急,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你虽留了他手下战将的性命,可他们终归比不过忠勇王。”
沈重彦冷哼,“你难道不知,萧甫山已经另派了人手去辽东?他领兵的本事,比起忠勇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看了沈昊年一眼,皱了皱眉,“你现在愈发心慈手软,那萧甫山始终是个大障碍,说不定会让你我功亏一篑。”
沈昊年看着飞舞的纸钱,“父亲,幼菫喜欢吃腌梅子,你是知道的吧?”
沈重彦淡声道,“知道。你的腌梅子都舍不得给我吃,却挑了最好的,都给了那丫头。”
沈昊年疲累的眼里露出柔和的笑意,眼中的灰烬在消散,“我做的腌梅子很酸,没几个人爱吃。偏她吃了一次我做的腌梅子,别的腌梅子就吃不下了,父亲不觉得很奇怪?”
沈重彦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沈昊年拨着纸钱,缓缓道,“她不但喜欢吃腌梅子,还爱喝梅花酒,小小丫头,能喝整整一小坛子。我陪她去西北的路上,她心里难过,每天都要喝一坛梅花酒,喝了也不闹,就乖乖睡觉。”
他看向沈重彦,“父亲不觉得,跟我很像?”
沈重彦眼前浮现出一个惊慌的面孔,当时他有种很奇异的感觉,让他杀她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也就是那片刻的迟疑,给了萧甫山救她的机会。 他原以为自己这个儿子对她百般呵护,是想寻来做那阿芙——确切说是程妙的替身,原来竟是…… “凭着这个,你就想断定她是你的女儿不成?”
沈重彦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就似是有一丝丝期待,和隐隐的欣喜。 “我查了她的生辰,是三月初十。若她是足月出生的,恰好对得上日子。”
话说完,沈昊年神色暗了暗,眼内闪过痛楚。 何文昌借着祭祖的名义,带着程妙去往乐丰,可他们却在距离乐丰两百里的一个小镇住了下。 隐姓埋名,也少与邻居来往。 周围的邻居偶有见过程妙的,都是惊为天人,是以对她印象深刻。 他循着找到了镇上的稳婆,她给接生的。稳婆记得程妙的好容貌,又是难产,所以虽时隔十几年,她依然记得那个日子,三月初十。 沈重彦怔了怔,“你为何不早说?”
万一那丫头…… 他岂不是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女? 沈昊年道,“我也是从乐丰回来,才确定的。那时父亲生命垂危,让儿子如何说?”
沈重彦霍然站了起来,没了素日里的沉稳如山,指着沈昊年的鼻子骂,“我这些日子不是好了吗,你怎么不说?!我若是一时想不开,再派人去杀了她,谁来赔我的孙女儿!”
沈昊年惊愕地看着他,自己还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深沉得能把人压垮。 “儿子也只是怀疑,尚未确定的事。”
沈重彦脸上的怒意更盛,“尚未确定,那万一是呢?你总该跟我说一声!”
沈昊年把剩下的纸钱添到了盆里,起了身,“父亲当年要杀了阿芙,儿子在您手下都没了大半条命,若不是离谷主把我放药桶里里泡了一年,您怕也没儿子了。我还以为您心里除了复仇是没别的了,孙女儿什么的怕您也不稀罕。”
“稀罕!怎么会不稀罕?”
沈重彦懊恼道,“阿芙偷听了沈家的秘密,万一泄露了出去,我们的计划全盘皆输。你拦着我,我也是一世情急才失手伤了你。”
这是他一辈子的痛。 儿子在药桶里泡了一年,整个人如同药人,想要生儿育女怕是难了。 离谷主这十几年一直给他调养着,问他如何了,他总是摇头。 如今得知自己说不定还有个孙女儿,怎么能不高兴? 沈昊年淡声道,“父亲如今知道了,可还想杀萧甫山?”
“自然不能杀,这还用问!”
沈重彦来回踱着步子,搓着手,“明日里你想个由头,约小丫头出来,我见见她。”
沈昊年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可能是,人到了年纪,便想着天伦之乐吧? “父亲不是说,别忘了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不能让无干之事分了心思。”
“这怎么是无干之事?”
沈重彦怒目深沉,“老夫要看亲生孙女儿一面,这就是正事!”
沈昊年踱步到门口,月上中天,此时裴弘元应是在诏狱中了。 他淡声道,“丫头怕是不肯见我了。即便他肯,萧甫山也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