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垂珠是真没想到外面杵着个人。她眼前一黑,鼻梁骨狠狠撞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极度酸爽的感觉瞬间沿着鼻腔窜上眉心,泪花儿当场就冒出来了。与此同时,亦有淡淡墨香钻进口鼻。她仰头,于模糊视线中勉强看见个轮廓优美的下巴颏。?这个下巴颏有点眼熟。下一秒,男人开口说话了。“轻舟,你可无事?”
谢予臻的嗓音很有辨识度,低沉浑厚,语速不缓不急,是万事皆在掌握中的冷静与稳重。谢垂珠反应很快,退开些许距离,吸吸鼻子闷声道:“我无事……大兄怎么来了?”
谢予臻淡淡道:“听闻玟玟在此会友,我左右无事,过来凑个热闹。”
这当然不是真话。尚书令谢大人日理万机,就算有闲暇,也更喜欢看看书,下下棋什么的。吃喝玩乐的场合,他不爱去,也不常去。谢垂珠无意追问究竟,便顺着他的话说:“这样啊,真不凑巧,让大兄看我的笑话了。”
“你没有闹笑话。”
谢予臻的声音很平静。他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带到身后去,随即对着屋内众人说话,“虽是偶然,却也让我看到了难得的场面。谢石愚钝,也想问问诸位,问问顾颛,闻溪,你们这般对待我谢家子弟,是欺我谢家和善么?”
阳郡谢氏作为名门世族,论权势,比顾氏稍逊一截,但论声誉,底蕴,成晋朝再无谁家可以相提并论。这也是顾氏忌惮谢氏、不愿闻谢联手的原因。谢予臻显然是动了怒。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冷肃且不苟言笑,教人分辨不出真实情绪。但他对顾颛和闻溪直呼其名,明晃晃昭示了自己的不豫。闻溪起身:“予臻,是我未曾顾及到轻舟的感受……”谢予臻似乎根本不想听他的道歉,拉着谢垂珠往楼下走。雅间内,被闻溪邀来小聚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看看面目阴沉的顾颛,再看看表情茫然的闻溪,总觉得情况很不妙。该不会……事情闹大了吧?谢垂珠被谢予臻拉着,踉踉跄跄下了楼梯。她这位兄长身形高大,腿也长,走起路来带着风。谢垂珠跟在后头,一条胳膊行动受限,身体总归不得劲,因此步伐凌乱许多。“大兄。”
她唤他,“大兄慢些……”一楼大堂还坐着三三两两喝茶论道的士子。听见动静,纷纷朝这两人看过来。谢予臻在诸多目光中停下脚步,忍耐情绪般闭了闭眼,继而向外走去。只是这次,他的步伐明显放缓许多。茶肆外头停着谢家的马车。他带着谢垂珠上车,才放开了她的手腕。谢垂珠被他捏得很痛,这会儿也不好揉搓腕部的红印子,乖乖捡了个位置坐好。耳听得谢予臻开口道:“上次说了,不必唤我如此客气生分。”
谢垂珠抬眼看他,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锐利冰冷的眼睛里,依稀流淌着浅淡的温和情绪。“好。”
谢垂珠犹豫了下,轻声叫道,“……阿兄。”
谢予臻对这个称呼没什么意见,淡淡嗯了一声。两人迅速陷入尴尬的沉默。率先开口的是谢予臻。“我之前告诫过你,尽量与闻溪少来往。”
他蹙起眉心,语气很不赞同,“他因酒宴之事,被父亲关在家中思过,今日刚出来,你便与他坐在一起吃酒。”
谢垂珠没办法啊,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闻溪贼精贼精的,说好让宅子里的管事给钱,现在资金都没到账。仿佛生怕她拿了钱就跑,不肯履行乙方义务。反正闻溪也不在跟前,谢垂珠张嘴胡诌:“问渠执意邀我前去,言辞恳切字字思念,我……是我软弱糊涂,听了他的话。”
她停顿片刻,双手抓紧衣袍下摆,声音有些颤抖,“若是早知道会遇上这种荒唐事,我万万不肯随他出来的。”
谢予臻听出了她的沮丧。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平心而论,虽然谢予臻亲戚兄弟多,但他根本没有处理类似状况的经验。自家堂弟是个断袖,和好友闻溪搞在一起,瞧这模样也是动了真情的,可闻溪那种人,懂真情么?谢予臻和闻溪打了多年交道,对这个人的脾性很清楚。他审时度势,反复思量,怎么都觉得是闻溪居心不良,利用了涉世未深有断袖之癖的谢轻舟,来解决联姻的麻烦事。也不知道谢轻舟对赏月宴背后的利益纠葛清不清楚,总之目前看来,这傻堂弟真以为自己在和闻溪谈感情,让去茶肆就去,被顾颛和闻溪欺负了才掀桌而起,发了次毫无威慑力的脾气。“你是不该去梦觉茶肆。”
话刚出口,谢予臻瞥见垂珠泛红的眼尾,语气不由自主放缓几分,“知道闻溪为何将地点选在茶肆楼上么?就是方便外人探听情况。今日他邀请的友人,卢、沈、汤、祝……”他念了几个姓氏,“这些人出身虽比不上谢家,但也有些名望,人脉甚广。而楼下聚集的士子,也个个耳聪目明。顾颛要来梦觉茶肆挑事,显然在闻溪的预料之内,他也正是想借着顾颛挑衅的举动,让其他人见证顾氏嚣张跋扈的丑态。”
所以闻溪在顾颛面前,显得步步退让,谦和有礼。所以闻溪要露出无奈的模样,仿佛被顾颛逼迫着,与谢轻舟当众哺酒。对于普通富贵人家来说,喝酒吃饭的时候,做出些孟浪之举,算不得大事。可闻溪是闻溪,是世人眼中的谦谦君子,行止有度品性高洁。若是在正儿八经的聚会场合,和谢轻舟嘴对嘴喂了酒,谁不叹息他处境艰难无可奈何?谁不厌恶顾颛张狂无忌强人所难?届时,闻溪就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声誉无损。而顾氏的风评,无疑会受到一些影响。谢予臻不想讨论太深,只道:“你不善与人交往,或许不懂这些门道。我要你离他远些,本是为了你好。你……与他在一起,总归是要受委屈的。”
谢垂珠不吭声。她听得懂谢予臻话里的未竟之意,这位兄长正在以委婉的方式,劝说她不要和闻溪搞基。“世间不乏品性秉正之人,你若执着此道……”谢予臻迟疑片刻,很是艰难地说了下去,“不如换个男子来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