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一只手握着厚厚一卷文契册子,拱手见礼,“吴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孟姐姐也是。”
“大当家夸奖了。”
吴姨娘曲膝还礼,“大当家这头发怎么了?”
“嗯?”
李桑柔一个怔神,抬手捏了捏了头发,随即笑道:“染的。”
“出什么事儿了?要把头发染成这样?”
孟娘子走到李桑柔旁边,仔细看她的头发。 “挺大的事儿,头发么,有个半年一年,就长出来了。”
李桑柔笑道。 “得两年。”
吴姨娘近一步,仔细看了看,十分惋惜。 “她不在乎这个。”
孟娘子笑接了句,转个身,和李桑柔并肩往里走,“你这是从哪儿过来的?这一年多,一点信儿都没有。”
“早上还在润州,给你送这个来了。”
李桑柔说着,将手里厚厚一卷文契,递给孟娘子。 孟娘子接过,松开看了眼,眉梢高扬,“你还真……这是怎么拿回来的?”
“明抢。”
李桑柔笑道。 吴姨娘呃了一声,孟娘子往旁边侧出一步,扬眉看着李桑柔。 “真就是明抢。 “一来,真没什么好办法,你都没想出法子,我能有什么好办法? “二来,我想着,你这些产业,是被人家按着脖子拿过去的,那就该按着脖子再拿回来,要不然,不能算出了这口恶气。 “这么一想,我就干脆上手明抢了。”
李桑柔一边抬手示意往前走,一边笑道。 “杨家是润州的郡望,有一个举人,那位老太爷,很有手段,厉害得很!”
吴姨娘声调里透着担忧和丝丝的畏惧。 “这个郡望,一个举人,也就能压得住咱们,在她面前,蝼蚁一样。”
孟娘子叹了口气,看向李桑柔,“你用了什么身份?大当家这三个字肯定不行。”
“我还是大将军呢,超品的那种。”
李桑柔笑。“杨家视别人如鱼肉,也就是认可自家也是鱼肉。 “按着那位老太爷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时候,我跟他说的明明白白,心甘情愿四个字,容易得很,你当年按着孟娘子心甘情愿时,也该能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心甘情愿。”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从孟娘子心底冲上来,直冲的她泪水盈睫,喉咙哽住。 “你们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早上办完这些事,从润州一路疾行赶过来,累坏了,也饿坏了。”
李桑柔看向吴姨娘,笑问道。 “我们晚饭吃得晚,正要吃饭呢。你们慢走,我去厨房看看,再添几个菜。”
吴姨娘交待了句,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往前。 “谢谢你。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孟娘子用帕子按着眼,“这些,我不要,我不少这点银子,就是为了这口气,憋了十几年。”
“这些产业是银子,也是负担,要用心打理的,你不要怎么办? “头一条,去清点接收,就是件大麻烦事儿,先要点得清,算得清,再要收回来。 “不管是杨氏族里,还是现管着这些产业的杨家人,必定想方设法,让你拿不回去,或是拿回去了,也是个空壳子,要是再能给你添上一笔债务,那就更好了。 “清点收回这头一步,就极不容易,我可没功夫拆这个鱼头。 “第二,杨家在润州又是义学又是义庄,行善积德的摊子铺得很大,一大堆要钱的地方,这些钱,全是从这一堆产业上支出的。 “这些,撒手不管肯定不行,从前怎么样,以后还得怎么样, “这些都不是银子的事儿,全是麻烦事儿,你就是不要银子,这些事儿,你也得接过去,理清做好。”
李桑柔正色道,随即噢了一声,“对了,你这些产业里,有两家船厂,这两家船厂给我吧。”
“好。”
孟娘子沉默片刻,干脆答应,“清点收回产业这事儿,查清查明这事儿容易,可要把拿走的再拿回来,这一件,还得从你这儿借点儿力。”
孟娘子看向李桑柔道。 “行。”
李桑柔爽快答应。 “除了两间船厂,其余产业我来打理。 “这些产业的生息,我一分也不拿,原本用在润州义学义庄上的,该多少还是多少,其余的。”
孟娘子顿了顿,“放到华亭做善事吧,在润州用多少银子,就在华亭用多少,只可多不能少。”
李桑柔失笑,连连点头,“极好,极其应该。 “义学里,要有女学,女孩子们也该识个字,学个手艺什么的。 “还有,义庄什么的,不用投太多银子,活人更要紧,设个医馆什么的,比义庄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常这么说,说人生人死,如草木枯荣,供奉枯枝落叶,不如养育幼苗细枝。”
孟娘子笑起来。 “还有啊。”
李桑柔看着孟娘子,笑眯眯道:“润州那义学义庄,那一堆的慈善,都冠着杨氏的名儿,杨氏义学,杨氏义庄,全是杨氏,这名儿得改改,改成孟氏吧。”
“孟氏?算了,还是叫东山学堂吧,我父亲自号东山,义庄就叫义庄,把杨字抹掉就行了。”
孟娘子想了想,笑道。 “那你再多花点儿银子,请几个大儒,写一篇东山先生传略,放到各个东山学堂,东山医馆里,最好再在学堂医馆门口,竖一座东山先生的石像。”
李桑柔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 “你这个! “也是,要是这样,那想留名儿的,干脆就舍了钱办个学堂医馆什么的,不但能留名儿,还能立座石像呢。”
孟娘子说完,笑个不停。 两个人说着话,绕过正院,进了后园子。 小丫头垂手等在圆门内,带着两人,到了一间亭子里。 李桑柔在亭子外顿住步,仔细打量着亭子。 “四圈儿绷了细纱。”
孟娘子明了的介绍道:“这园子里虽说想尽了法子,可还是没办法一个蚊虫没有,走动的时候还好,一坐下来,那蚊虫就咬上来了。 “这园子里经常闲坐的地方,我就都让人绷了纱,还备了几顶细纱帐子,随时闲坐时撑起来,几乎看不到,你要不要?”
“不要,我是个粗人。”
李桑柔叹气摇头。 她虽然也极讨厌蚊虫,可像这样处处绷纱笼纱帐,她可笼不起。 亭子一边连着条游廊,游廊通往正院,和正院后面的厨房院子。 一串儿五六个丫头,提着大大小小的提盒过来,将提盒里的细碟摆到桌子上。 吴姨娘笑让两人。 三人的圆桌,说不上来哪是上首哪是下首,三个人坐下,李桑柔仔细打量着桌子上的精致菜品。 中间一碗九丝汤,周围摆了六七样凉碟,汤碗不大,凉碟更小,只只都只比巴掌略大,碟子中间摆放的菜品如画儿一般,赏心悦目。 摆了满桌子的菜品样式很多,量却不大。 “我饿了,就不客气了。”
李桑柔先盛了碗九丝汤。 小碗极小,李桑柔连喝了两碗,尝了几样凉菜,一条两尺来长的酿炙白鱼送上来。 吴姨娘笑道:“我和姐姐食量小,吃的也清淡,匆忙之间,幸好还有条上好的白鱼,大当家尝尝。”
李桑柔不客气的伸筷子上去,挟了一块。 味道极好。 三个人吃了饭,孟娘子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带着几分懒散,摆手道:“就在这儿说会儿话吧,累了,不想动。”
“好。”
孟娘子笑应了。 吴姨娘吩咐换舒适的椅子过来,又吩咐沏些淡茶。 小丫头抬了椅子过来,李桑柔换了舒适的竹椅,对着园子,看着灯光下的枫叶,盛开的菊花,抿了茶,舒服的叹了口气。 论过日子精致讲究,就数孟娘子了。 “你这日子过的,才叫日子,真是讲究。”
李桑柔冲孟娘子举了举杯子,感慨了句。 “我父亲母亲是一对儿神仙眷侣。 “父亲尊崇道家,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母亲自小娇养长大,日常起居极其讲究,照孟氏族里那些人的话说,叫穷奢极欲。 “我也是穷奢极欲的性子。”
说到穷奢极欲四个字,孟娘子声调微冷,透着股子郁结不忿。 “母亲走得早,父亲走后,我就时常被人教训,说我父母给我养成这样穷奢极欲的性子,极是不该,就算有银子,也不该这样。 “我在园子里绷纱,他说杨家那些子弟,冬天连件保暖的棉衣都没有,我却这样抛撒银子。 “我吃条刀鱼,他说杨家子弟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肉,我却花几十两银子买几条小鱼,也不过就吃上几口。 “他说我是杨氏宗妇,就该把丈夫宗族顶在头上,杨家一人不饱,我就不该吃饱,杨家一人不暖,我就不该穿暖。”
李桑柔微微侧头,看着用力抿着嘴的孟娘子。 “都过去了。”
吴姨娘轻声说了句。 “都是正理儿,是不是?宗妇就该这样,媳妇儿就该这样,是不是?”
孟娘子直视着李桑柔。 “只要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李桑柔迎着孟娘子的目光,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世情如何,什么才是正理儿,因人而异吧。 “在我,世情就是我手里的剑,在你,从前是凭什么,现在,你踩过了这份凭什么,踩在了世情之上。 “在她。”
李桑柔看向吴姨娘,“你看,她一直看着你。 “世情像水一般,有淹死的,有畅游的,还有人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填出自己的立足之地。 “更多的人随波逐流的哭:我能怎么办?世情如此。 “还有些人,掀风起浪,想方设法的要把人淹死。”
孟娘子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有个姓米的瞎子来找过你吗?”
李桑柔转了话题。 “那个假瞎子?”
孟娘子眉梢微扬。 “嗯。”
李桑柔拖着尾音嗯了一声。 “去年十月中来的,那天我跟吴姐儿去城外看宅子,车子刚出了巷子口,他从对面窜出来,挥着手大喊:有贵人味儿了,是位女贵人! “奔着车就冲上来了,非要送我一卦,不准不要钱。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净是大大小小的水洼,他一路窜过来,一个水洼也没踩进去,我就知道他是个假瞎子。”
孟娘子说着,哼了一声。 “那是他不想瞒着你,装瞎装的不尽心,不然看不出来的。”
李桑柔笑道。 “嗯,他刁滑得很,三句话里面,必定有一句是虚的,常常是两句虚一句实,烦人得很! “倒是他那些师弟师侄,个个都挺好。”
孟娘子说到米瞎子,眉头都皱起来了。 “你跟他做生意了?”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瞎子呢?回建乐城了?”
“在扬州呢。 “他们师门那些东西,好是都挺好。 “像我们现在的厨房,就照他们那一套改建过了,又干净又好用,这一样,我让他去找周先生了,你那些宅子,可以照他们那样做厨房净房,极好。 “可后来,周先生过来找过我,说他们那一套厨房净房,好是极好,可小门小户的人家,这脏水怎么往外流,可是大事,这我可管不了。后头,听说周先生去找过江漕司。 “这事儿,你自己问周先生吧,我后来一直忙,没再问过。”
李桑柔听的蹙起了眉。 这脏水的事,可是关着整个扬州城的下水系统的事儿,唉,这可不是小事儿! “他们东西太多了,乱七八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 “有些,也都跟这厨房净房一样,好是好,就是没办法换钱,而且真要用起来,要填的银子太多。 “还有很多,我不是很懂。 “后来,我和吴姐儿商量着,他们山里那么些年积下来的东西,不是一家两家能吃得下的,我就和瞎子商量,他是真烦人!”
孟娘子忍不住啐了一口。 李桑柔失笑出声。 “他在你面前不烦?光跟我这样?”
孟娘子斜睨着李桑柔。 “怎么可能不烦,烦得很,我经常想揍他,偏偏我一出手就人命关天,只好忍着。”
李桑柔点头笑。 “唉!这男人要是烦人起来,是真烦人! “说正事儿吧,他们那些东西,我想着,最好公而告之的放出来,一样样的竞买,打眼一看就是好东西,倒手就能大把大把赚银子的,价儿定得高些,那些说不准的,就是拼眼光胆色了。 “瞎子总怕卖亏了,说要算股,我说他,你算股容易,怎么查帐?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圣人哪,一分不瞒一钱不欺? “你回来正好,你跟他说说!真是气死人!”
孟娘子气的拍着椅子扶手。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冲孟娘子举了举杯子。 这是拍卖了,技术拍卖。 孟娘子这份做生意的本事和眼光,她佩服! “你今儿不来,我也想写信给你了,这事儿,你来,得听听你的意思,二来,这不是小事儿,得你在中间周旋一二。 “我没名没姓的,也不便出面,那个瞎子,成天在文庙门口支着卦摊儿睡觉,除了烦人挑刺,一点用都没有,更拿不出手。”
孟娘子接着道。 “好!”
李桑柔答应的爽快之极,“明天吧,叫上瞎子,去城外吧,大相国寺修的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孟娘子抬眼看向外面,“这扬州城里城外,活儿多工匠少,好工匠更少,但凡好点儿的,都在我这儿,在隔壁,还有城外的庄子里干活呢。”
“你加价儿了?”
李桑柔斜着孟娘子。 “嗯。”
孟娘子抬了抬下巴,“加的不多,我只挑最好的工匠,好在你那位周先生不争不抢,这城里别的人家,一般的工匠就够了。”
李桑柔哈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