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和顾晞悠悠闲闲吃了饭,小厮已经拿了件靛蓝织锦缎长衫过来,换下了顾晞身上的团龙缂丝。 顾晞换好衣服,和李桑柔一起,从珍珠楼出来,往绳金塔逛过去。 通往绳金塔的大路上人挤人、人挨人,两个人避开大路,从旁边小路绕过去。 离绳金塔还有一段距离,悦耳的铜铃声就随风而来。 “这铃声各有音调。”
顾晞听了听,惊讶道。 “听说一层一个音,七层七个音。”
李桑柔笑道。 “用了心了。”
顾晞赞叹了句。 李桑柔失笑。 “你笑什么?”
顾晞莫名其妙。 “我和大常,黑马他们头一回过来看这绳金塔,听说这塔上铜铃七层七个音,大常说:连这个都讲究,那得花多少钱。 “黑马说,他一听就听出来了,造塔的人指定大家出身。 “大头说,有钱撑的。蚂蚱和窜条,还有小陆子,说这塔指定是长衫们制度的,只有长衫才这么瞎讲究。”
顾晞微微扬眉,斜看着李桑柔。 “要是你大哥在,肯定也和你一样,夸奖一句:用了心了。”
李桑柔迎着顾晞的目光,接着笑道。 “你想说什么?”
顾晞微微蹙眉。 “我想说的是,身份不同,出身不同,看这个世间时,有的俯视,有的平视,大多数人是仰视。”
李桑柔含糊道。 “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
沉默片刻,顾晞看向李桑柔,“那你呢?你是怎么看的? “大哥说你身在红尘,不染红尘。我觉得,你对一切都是平视,不管是大哥,还是军营里的士卒。”
“你不是说了么,我平视一切,毕竟,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后,众生平等,都是死物而已。”
李桑柔微笑。 好一会儿,顾晞慢慢嗯了一声。 “到塔上看看?”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绳金塔下,顾晞仰头看着高高的绳金塔,建议道。 “算了,这么多人,咱们站到塔上,示众一样。”
李桑柔摇头。 顾晞失笑出声,片刻,笑道:“你刚才说,身份不同,出身不同,见事不同,这个也能算吧? “你是做杀手的,所以忌讳别人看到你,不习惯被人看,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想的这些。”
“对啊。”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也不尽然。”
顾晞想了想,笑道:“你看看这些天的学问文章之争,那口气,仿佛个个都能指点天下人的文章。”
李桑柔呆了一瞬,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拱了拱手。 两个人在塔下看了一会儿,沿着人流边缘,逆流往进贤门回去。 …………………… 初二一早,顾晞就启程往巴陵巡查,李桑柔送走顾晞,坐在廊下,抿着茶,发了半天呆。 午后,付娘子再次上门。 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娘子。 付娘子胖了不少,没变好看,却多了份气势。 “年前就找东街的吕大夫诊过脉,说我好了,能走远路。”
付娘子迎着李桑柔上上下下的打量,先说诊脉的事儿。 “嗯,打算什么时候走?”
李桑柔微笑问道。 “您这边要是来得及,就初六,我年前就准备好了。”
付娘子暗暗松了口气。 “那就初六,初五下午我让人去你那里拿行李,先坐船到江州,过江之后,陆路往建乐城。 “一路上的行止,你听护送你的人安排,我还吩咐了些别的差使,你不要催促,当然,你催促也没用。”
李桑柔爽快答应。 “都听您的。”
付娘子笑容绽放,连连曲膝。 “行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李桑柔微笑示意付娘子。 付娘子再曲了曲膝,告了退,脚步轻快的回去了。 李桑柔看着付娘子出了门,坐回椅子上,重新沏了茶,抿着茶,接着发呆。 …………………… 十四日,去江州城过年的张管事回来,十六日一清早,滕王阁工地上,几挂万响鞭炮响过之后,工地再次开工。 没两天,以眼光著称的国子监黄祭酒,带着五六个公认眼光好的老翰林,以及符婉娘周延葶夫妇,悄悄进了豫章城。 文诚接进去,忙让人去请李桑柔。 见李桑柔进屋,正一口接一口喝茶的黄祭酒急忙站起来。 他对这位大当家,可是心有余悸,一看到她,他这颗老心,不由自主就要提起来。 几位翰林,以及周延葶符婉娘夫妻,也急忙跟着站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
李桑柔忙拱手欠身,团团见礼。 一圈儿礼见过,李桑柔打量着符婉娘笑道:“你也来了。”
“是。”
符婉娘有些拘谨。 “是皇上钦点了符大奶奶,”黄祭酒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小意,陪笑道:“皇上说,豫章城这边不比建乐城,要查什么典,或是哪句文哪首诗的出处,要是再到当地人家借藏书,那就不好了。 “皇上就说,请符大奶奶走一趟,专一在文辞典故的出处上,指点指点洪州士子。”
“辛苦你了。”
李桑柔站起来,冲符婉娘欠身致意。 “不敢当!”
符婉娘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还礼。 “今天我和他们交待交待,交接好了,立刻就启程赶往江州,以后,这些文章,就交给他们了。”
文诚看着李桑柔,欠身笑道,“皇上的意思,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李桑柔笑着点头。 很快就要围攻长沙,世子已经赶去调度部署,文诚要全力调度军需辎重,这事不宜为外人知。 建乐城那边,动用了国子祭酒,以及五六位翰林,千里迢迢过来点评文章,此事,不宜为洪州人知。 至于这文章是谁点评,对李桑柔来说无所谓,她只要评出来就行。 文诚和黄祭酒这边要赶紧交接,李桑柔见过诸人,就起身告辞,走过符婉娘,悄悄冲她招了招手。 符婉娘忙站起来,跟着出来。 李桑柔在廊下站住,看着符婉娘,落低声音,笑问道:“沈大娘子可还好?”
符婉娘一个怔神,随即答道:“还好。”
顿了顿,小心的看着李桑柔,接着道:“启程前刚刚收到她一封信,一多半在说天时收成,还有今年打算种些什么之类,字里行间,都很好。”
“她打算种什么?”
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她说的是沈家庄子里的一片山地。 “前年,她觉得能种麦子,就让人深耕细作,撒上了麦种。 “可是因为耕种太过,草都铲没了,当年夏天里,一场暴雨,把庄稼连泥沙都冲了下来,不光山上的庄稼没了,还把山下的庄稼淹没了几十亩。 “之后,沈大娘子就让人移了些杂木种上去,杂木和草长起来之后,就没再流过泥沙。 “沈大娘子说,今年打算种些宜于做蜜饯的果树,还说想种葡萄,听说葡萄酒就是用葡萄酿制的,就算酿不成葡萄酒,也可以晒葡萄干。”
符婉娘忙仔细答道。 李桑柔凝神听着,慢慢喔了一声,看着符婉娘笑谢道:“谢谢你。”
“您!”
眼看李桑柔转身要走,符婉娘下意识的往前跟了步。 “嗯?”
李桑柔站住,看向符婉娘,示意她说。 “您……”符婉娘再一个您,再次卡住了,一脸尴尬的看着李桑柔,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明显说不出口。 “我为什么问她好不好?我想干什么?”
李桑柔看着尴尬拘谨的符婉娘,笑问道。 符婉娘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脸涨红了。 “沈大娘子当初出家,并不是想出家,只是无奈之举吧,为了保全父兄,也保全自己吧?”
李桑柔这一句问话,却更像是直述。 “是。”
符婉娘呆了呆,眼泪夺眶而出,“她祖母父兄,都逼着她嫁给二爷,她说她要是嫁给了二爷,她父兄必定更加目中无人,早晚给沈家带来灭门之祸,她又没办法……” 符婉娘说着,深曲膝下去,“大当家明察秋毫。”
“我哪有明察秋毫的本事,我见过沈大娘子,颇有见识。 “再说,她能和你自小相交,至今莫逆,想来,必定是位不凡之人,否则,你必定看不上她,更不会和她相交。”
李桑柔笑道。 符婉娘被李桑柔这几句话的脸都红了,“大当家过誉了。”
“知道她很好,就好了,多谢。”
李桑柔再次谢了,拱手别过符婉娘,往外出去。 符婉娘看着李桑柔出二门看不见了,慢慢舒出口气。 “没什么事儿吧?”
周延葶跨出门槛,看着符婉娘关切道。 “没,大当家问沈大娘子好不好。”
符婉娘低低答道。 “嗯?”
周延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大当家听说沈大娘子很好,说她就放心了,她说沈大娘子是受父兄所累。”
符婉娘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
周延葶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微微俯身,和符婉娘耳语道:“这位大当家,照尉翰林的说法,可比世子爷凶悍多了,正宗的恶煞,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当初,沈家父子盯上她不依不饶,唉!真是找死!”
周延葶一声长叹。 “她哪是什么恶煞!她讲理得很。”
符婉娘侧头横向周延葶,“大娘子父兄灭了人家满门,她没有灭沈家满门,也就是杀了大娘子父兄,没有伤及其它任何人。 “大娘子祖母是自己吓死的。 “现在,她又关心大娘子好不好,她凶归凶,不是恶煞。”
“尉翰林说这个恶煞,不是贬她,就是说她凶,凶得像恶煞。 “我更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你一样敬重她,我比你还敬重她,毕竟,我跟着她打过仗,我就是说她凶,没别的意思。”
周延葶赶紧解释。 “你没有不敬重,没有别的意思,可要是不相干的人,不知道大当家的人听到,会怎么想? “你总是这样,说话没轻没重。”
符婉娘嗔怪道。 “我记下了,这不是咱们俩说话么。 “对了,还有个笑话儿呢。 “马翰林,在鄂州城外,吓得快疯了,后来被大当家两个耳光打过来,神主是归位了,可还是吓狠了,夜里总做噩梦,尉翰林和他一间帐蓬,我在他们隔壁,都能被他尖叫吵醒。 “后来吧,楚将军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找个煞气重的镇一镇就好了,就拿了根大当家用过的小箭,让马翰林放枕头底下,还真就好了! “现在,说是还在马翰林枕头底下放着呢。”
周延葶一脸八卦。 符婉娘听的高扬着眉。 “那一回,我也想要两支,拿回家留着用,可惜楚将军隔天就开拨了,一时不知道找谁要,后来我就回去了。 “哎,这次,咱们一定得要几根,带回去镇宅,咱们大姐儿胆气弱,干脆,用那箭给大姐儿改个项圈戴着。”
周延葶兴奋的搓着手指。 符婉娘无语的看着他,片刻,白了他一眼,绕过他进了屋。 …………………… 当天傍晚,文诚就悄悄启程,赶往江州城。 李桑柔听黑马说文诚走了,坐在廊下,闻着隔壁厨房院子里传出来的炖鲜鱼腊鱼的香味儿,怔忡出神。 文诚赶得这样急,看来,围攻长沙之战,很快就要开始了。 武将军已经退守进了长沙城。 李桑柔呆坐着,似想非想,好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苏姨娘曾经说过,她要是死了,想埋在莫府山上,找个迎江的地方,山里清净,江上热闹,身边清净,眼里热闹。 吃了晚饭,李桑柔慢慢喝完一杯茶,又发了一会儿呆,让大头叫了孟彦清过来,看着他道:“咱们最近没什么事儿,要不,跟着世子去长沙看看?”
“行!听大当家的。”
孟彦清眼睛一亮,忙欠身笑应。 “嗯,那准备准备,咱们从武宁过去,大约正好迎上世子大军。”
李桑柔吩咐道。 “好!”
孟彦清一个好字声调上扬,急忙站起来,往后面院子吩咐大家收拾准备。 “用船还是用车?要贩点东西吗?”
大常沏了茶端了李桑柔,问了句。 “不用贩了,咱们这么多年货,足够了,就说是贩年货的。”
李桑柔仰头看了看廊下满满当当的腊鱼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