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彦清安排的很快,一两个时辰后,二十来个老云梦卫,扮成一个小商团,有掌柜有伙计,牵着驴骑着骡子,出城直奔泾州。 建乐城这边,孟彦清和黑马小陆子几个,一起出动,不过两三天,就将建乐城的绸缎行打听的明明白白。 建乐城里,稍大点儿的绸缎庄,都有点儿杭州来的新货,可是都不多。 来源呢,就像包平说的那样,那条江那么长,怎么看得住?总有胆大不要命的,偷运一船两船过江,这些绸缎庄在沿江各有各的点儿,常年有人蹲守。 半个月后,往泾州打听的云梦卫,递回了头一封信。 泾州的毛料,都集中到长安各大商会,再转运各地,他们留了一多半人在长安打听,另外几个人,继续赶往泾州。 几天后,一个年轻点儿的老云梦卫黄良,一身顺风骑手的装束,星夜兼程,赶回到建乐城,下了马,直奔递铺后面。 “不是急事,先喝口水,缓一缓。”
李桑柔看着嘴唇爆皮的黄良。 “不累,没事,就……”黄良话没说完,嘴唇就干粘的说下去了。 “赶紧坐下。”
黑马按着黄良坐下,将茶递给他,提着壶等在旁边,黄良喝完一杯,就添上一杯。 黄良一连喝了五六杯,长长打了个嗝,“好了舒服多了。”
“不急,慢慢说。”
李桑柔笑道。 黄良又打了个嗝,长长舒了口气,“好了。 “走前,孟头儿交待说要机密,老董就没敢再写信,怕万一泄露,就让我赶回来一趟。 “长安周边,不光泾州,别的地方,也出极好的毛料,他们看毛料好歹,有一样,就是看份量,份量越轻越好,一匹料子,不超过一斤,就都叫作泾州细毛料。 “听说周边的毛料都集中到长安,再从长安往外出货,老董就说长安得细查,让老裴带了两个人,赶去泾州,余下的,都跟他留在长安打听。 “长安那边,倒是好打听,做毛料生意的,最大的一帮,是泾州商会,最好的细毛料,基本上都在泾州商会手里,老董就亲自看着泾州商会,找机会潜进他们帐房,抄了这一两年的帐。”
黄良说着,解开外衣,再解开夹衣,从怀里掏出个薄薄的皮袋,解下皮袋,拿出两本小册子,递给李桑柔。 “这里头是泾州商会和河东商会两份年帐。 “老董看了这两份年帐,刚看完就让我赶紧送回来,说越快越好。”
黄良指着两本小册子,“老董还说,看这帐上记的,开年后头一批货,都是三月初就启程了。 “他说他带人缀上去,长安留个两三个人。”
”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好好歇歇,辛苦你了。”
李桑柔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这有什么辛苦的,一路上什么都便当,马鞍马蹬都给调的好好儿的,咱们自己的递铺,是真方便。”
黄良站起来,欠身辞了李桑柔,再和黑马几个点头告了别,回去睡觉。 “大常呢?叫他过来,蚂蚱去找老孟,让他立刻过来,黑马去请陆先生过来。”
李桑柔先吩咐了诸人,再翻开小册子,仔细的看。 大常就在仓库里,过来的最快,李桑柔将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泾州那边,两家最大毛料行去年一年出货的明细,你看看。”
“这最大的一笔,占了一半多,就一个黑圈,去哪儿了?”
大常看完小册子,纳闷道。 “肯定是过江了,老董他们已经缀上去了。”
李桑柔声调愉快,飞快的转着手里的探花茶针。 大常拧眉看着李桑柔,院门外,黑马在前,陆贺朋一只手拎着棉袍前襟,紧跟进来。 “给他看看。”
李桑柔示意大常。 孟彦清也跟着蚂蚱进来了,从陆贺朋手里接过那两本小册子,仔细看过,将两本册子递给黑马,看向李桑柔。 “我打算做几年绸缎生意。”
李桑柔看着诸人,开门见山道。 除了陆贺朋,其余诸人,都十分淡定。 从李桑柔吩咐大家查绸缎庄,查毛料行那会儿起,他们就想到了,老大这是看上了绸缎和毛料这两行了。 “这几年绸子是贵得离谱。”
见诸人都十分淡定,陆贺朋忙接了句,以掩饰他的惊讶。 “现在的绸缎生意,只有一条难处,就是怎么样从江南运到江北。”
李桑柔接着笑道。 “那些绸缎庄,各家都有点儿,一家一家都抢过来?”
黑马挽了挽袖子。 “都是老鼠洞,不值一抢。”
李桑柔摆了摆手,“咱们要做,这量,不能说跟打仗前一样,至少得有一半吧。得另找路子。”
李桑柔拍了拍桌子上的两本小册子,“这个,你们都看过了,两家最大的毛料行,六成以上的货,去向是个黑圈儿。”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众人。 “都是泾州最好的细毛料,这些细毛料,在江南卖得极好。”
陆贺朋拧着眉毛,“这是去年的?那跟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比,这总量,有没有变化?”
“一会儿,你去查查,看看长安附近府县,有没有递过折子,说毛织户日子难过之类,我觉得,应该没有。”
李桑柔看着陆贺朋吩咐道。 “建乐城的绸子都是天价,泾州毛料的价儿可没什么变化。”
大常看向李桑柔,闷声道。 “建乐城这边没什么变化,长安那边,也没什么变化,我问过黄良。”
孟彦清接了句,拧眉看着李桑柔,“大当家的,这个黑圈儿,只怕是过江了,只能是过江了。 “这量可不少,这会不会是私通南梁,资助南梁?”
“这是生意。”
李桑柔拍了拍册子。 “先得想想,这些毛料,真要是过江南下了,那南边的绸子,为什么没北上过来? “有去无回,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意思?”
李桑柔看着众人。 大常不说话了,听他家老大这话意,肯定是有主意了,不用他操心。 “照理说,这路,都是有来有往。”
陆贺朋拧起了眉。 对啊,有去无回,这可就怪了!为什么呢? “老董他们应该已经缀上去了。”
孟彦清被李桑柔一句生意堵了一回,不敢乱说话了。 自从老大说了那句她是生意人,他就总是想偏。 而且,他对生意两个字,特别是老大嘴里的生意,总觉得,生意这俩字,不是生意的意思。 “嗯,陆先生赶紧去查查这两三年的公文,不用太细,问个大概就行。现在就去。”
“好。”
陆贺朋干脆应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李桑柔看向孟彦清,“老董他们要是缀上去了,这两天就该有信儿递过来,回去让大家准备好,有了信儿,咱们就出发,把能带的人都带上,卫福留下,下一趟再让他出门。”
“好。”
孟彦清站起来,拱手告退。 “准备准备,随时准备启程,带上陆贺朋,也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黑马去一趟阳武县,跟你瞎叔说一声。”
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和黑马。 黑马脆应了一声,往院子里挑了匹马,直奔阳武县外的庄子。 傍晚,黑马从阳武县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他林姐。 林飒头发扎在头巾里,一身短打,后面背着剑,腰间挂着刀,架上放着枪,脚上穿着牛皮快靴,从马上跳下来,英姿勃勃。 李桑柔刚刚回到炒米巷,站在廊下,无语的看着大步走到她面前,一幅你看我怎么样的林飒,掉头看向黑马,“你带她来干嘛?你跟她说什么了?”
“没!我能说啥,我真没……那个啥,林姐她功夫好。”
黑马缩脖子往后躲,“不是我,是瞎叔说的,说让林姐跟着咱们,长长见识,我哪敢,大常你说,你说是吧?”
黑马一路躲到大常身后,捅了捅大常。 “黑马说你们要去南梁运绸子。”
林飒气势下跌,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米师弟说她跟过去,就是个累赘,果然…… “算了我回去吧。”
林飒垂头转身。 “来都来了。”
李桑柔叹了口气,“大常帮你林姐收拾收拾,明儿去给她买几身衣裳,置一套行李。”
“嗯,林姐算啥?”
大常应了,打量着林飒,看向李桑柔问了句。 “咱们大当家的。”
李桑柔看着林飒,叹了口气。 瞧她这通身的气派,只能是大当家了。 大常嗯一声应了,黑马长长呼了口气,叉起了腰。 “我当丫头就成。”
林飒眉眼都是笑,赶紧表态。 “你这样的丫头,这气派,谁用得起?”
李桑柔拍着林飒的肩膀,“行了,去歇歇吧。你那屋干干净净,黑马天天打扫。”
“咱们什么时候走?明儿一早?”
林飒迫不及待。 “得等有了信儿,说不准,不过,明天一早肯定走不了。 “你先去把这一身行头脱下来,洗洗过来吃饭吧,今天吃春饼,扁尖老鸭汤。”
李桑柔再次拍了拍林飒。 “行。”
林飒大步往旁边偏院,换衣服洗漱。 …………………… 三天后,一大早,董超的信上画着顺风内部的最高等级急件标识,送到了李桑柔手里,中午前后,李桑柔等人就出建乐城西门,直奔南阳。 董超的信是从蓝田递出来的,信上说,据泾州商行商队的一个马夫说,他们要去商洛。 从商洛出来,南阳是必经之路。 孟彦清带着一半的人打前站,余下的,一大半跟着李桑柔等人,扮成往襄樊的商团,其余的人,三五成群,各自装扮,缀在后面。 自从北齐拿下襄樊,像这样的小商户结伴出行,往襄樊,再从襄樊往荆州各处,甚至冒险往蜀地的小商团,络绎不断。 李桑柔这一小团,大常赶车,林飒骑着大马跟在旁边,陆贺朋坐在大常旁边打盹,蚂蚱和大头一边一个坐在车尾,袖着手闲嗑牙,李桑柔蜷在车里睡觉。 黑马和黄良,以及另外两个云梦卫搭一队,骑着骡子,带着驮驴,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高谈阔论。 窜条搭进另一团,其余云梦卫,分成四团,各自一辆大车,几匹骡马。 几小团人走在一起,却又阵营分明,时不时互相递点吃的喝的,说笑几句。 走到第三天,林飒还以为除了黑马和窜条那两小队,其余的,都是真正搭伙的行商。 要赚钱的商人当然是尽量赶路,到第七天中午,一行人就住进了南阳城外的大车店。 孟彦清前一天已经到了,点了人往商洛迎过去。 从蓝田往商洛,以及从商洛往南阳,是在大山之间穿绕而行,一行人等了四天半,傍晚,长长的泾州商队,住进了南阳城外另一家大车店。 陆贺朋一身读过书的行商打扮,和林飒扮作夫妻,带着黑马和李桑柔,比泾州商队晚了两刻来钟,也住进了大车店。 收拾停当,陆贺朋带着林飒和黑马,进了闹闹哄哄的大堂,叫了伙计,要了几样荤素菜。 李桑柔拎着一筐脏衣裳,往后院井边洗衣裳。 过来吃饭前,照李桑柔的说法,林飒跟着陆贺朋、黑马,就是去吃饭,至于要打听什么,李桑柔去打听。 很快先摆了几样凉菜上来,林飒和黑马两个人,一口带着南召口音的官话,时不时夹杂一句两句的南召土话,挑挑拣拣的吃着凉菜,点评着这儿不行,那儿不够味儿。 黑马的本事,陆贺朋可没有,就是一口纯正的建乐城官话,扬声叫伙计:拿两斤酒上来。 林飒急忙招手,示意伙计多拿两个杯子,黑马跟着叫:多拿一斤酒,两斤哪够。 陆贺朋拿筷子吃菜,不理两人。 一会儿功夫,酒拿上来,一两样热菜也上来了。 林飒见一钵羊肉汤浓白诱人,盛了一碗,端起来,轻轻吹几下,喝一小口。 邻桌一个汉子扬声喊了两嗓子,见伙计忙不过来,站起来自己去旁边拎热水瓶。 黑马正拍着桌子高谈阔论,眼角瞄见那汉子侧着身,正要从林飒侧旁过去,一声高喊:“姐你小心!”
林飒抬头转身往汉子看,黑马一脚踹在林飒和陆贺朋那条长凳上。 “唉哟!你这个婆娘,你这汤这么热……”陆贺朋一声唉哟,抬手一挡,将林飒手里那碗浓白的羊肉汤,打飞出去,砸在汉子身上。 “姐你看看你!成天这么毛毛躁躁!你看看你!你说你吃个饭,你怎么连坐都坐不稳?”
黑马一窜而起,一迭连声的抱怨着林飒,冲上去,先把一大片羊肉,从汉子衣裳折子里拎出来。 “不是我!有人踢我板凳!”
林飒急眼了,“谁踢我板凳了?”
“姐你就别找借口了,大伯娘说你那些话,可真是一句都没说错!”
黑马回头怼了林飒一句。 “这位兄弟,实在对不住。 “拙荆是个笨人,成天毛手毛脚,家里碗碟,不知道被她打翻了多少。 “实在对不住,这衣裳,兄弟你脱下来,我让人给你洗一洗,或是,我让内弟赶去买件新的给你? “实在对不住!”
陆贺朋对着被泼了一身羊肉汤的汉子,愧疚无比的长揖陪礼。 “是有人踢我板凳!刚才你要是不招手,这碗也不能翻!”
林飒又气又急,“刚才谁踢我凳子了?有本事踢,你有本事站出来!”
“劝劝你姐!”
陆贺朋恼怒的拍了黑马一巴掌。 一直努力在用袖子擦羊肉汤的黑马冲汉子陪笑哈腰,一步窜回去,推着林飒,“姐,你就别闹了,咱姐夫也没怪你,你看你!”
“我!”
林飒看着冲汉子不停陪笑拱手的陆贺朋,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哼哼的坐下了。 “我姐功夫好,特别好,我跟我姐夫,都打不过她。”
黑马冲着一圈儿看热闹的汉子,堆着一脸干笑,拱手解释。 “你这个姐,一看就是厉害的。”
旁边的一大群汉子,从林飒看到明显脾气极好的陆贺朋,对陆贺朋相当的同情。 “算了算了。”
被泼了一身羊肉汤的汉子憋了一肚子气,可陆贺朋和黑马态度实在太好,那个婆娘虽然可恶,可他总不能跟个女人计较,唉,算自己倒霉了。 “兄弟大人大量!”
陆贺朋再次拱手欠身,“要不,兄弟和诸位兄弟今天这饭钱,在下会帐,就算在下代拙荆陪罪了。”
“那还是算了!”
汉子乐了,手指一划,“你看看,这二三十桌,全是我和诸位兄弟,这帐,你会得起?”
“唉这个这个。”
陆贺朋顿时尴尬万分,“在下眼拙,还真是,那要不,就给每张桌子添两斤酒,这个,倒是添得起。”
“明明是有人踢我板凳!”
林飒瞄了一圈儿,气儿不打一处来。 原来周围全是他们的人,那踢她板凳的,肯定也是他们的人,她被他们欺负了,还要给他们添酒陪礼,岂有此理! “姐,你行了!你要是再这样瞎闹乱吵,回去我肯定告诉大伯娘,到时候你挨了打,可别怪我!”
黑马冲林飒拍着桌子。 “怎么着?你这姐姐,这功夫,是她娘教的?那你大伯呢?挨过打没有?”
旁边桌子上的汉子们起哄笑道。 “这事儿可不能细说。”
黑马一脸干笑,“岂止我大伯啊,我姐她外公,啊,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陆贺朋已经招呼伙计,给每张桌子上两斤酒。 “酒来咧!”
伙计响亮的招呼着,打了酒,挨桌送上去。 大堂里顿时热闹起来,陆贺朋又让伙计端了盆热水,亲自给汉子擦衣裳,两个人说着话儿,擦好衣裳,陆驾朋干脆坐到汉子那一桌,和众人倒起了苦水。 黑马也跟隔桌的汉子搭上了话,拖着凳子挨过去,嘀嘀咕咕说他大伯娘娘家的娘家的闲话儿,说的连隔壁几桌的人都站起来听,听的哈哈大笑。 林飒一个人坐着,对着一桌子冷菜热炒,闷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