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前后,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就赶回到递铺。 赵掌柜的死因很简单: 赵掌柜老娘舍不得刚置的宅子,刚起好的新屋,宁死也要留下,看着她家新屋。 赵掌柜就和老娘一起留下了,一起烧死在新屋里。 “赵家那父子兄弟四个,一只手抢咱们的铺子,另一只手往衙门里递了状子,这会儿,正跟赵掌柜媳妇打官司呢。 赵大说,赵掌柜是他嫡亲的弟弟,他嫡亲的弟弟死了,留下的家业,当然全是他们赵家的,要让赵掌柜媳妇把银子和家业都还给他们老赵家。 赵掌柜媳妇咬死说没有银子,银子都拿去置办宅子盖新屋了,一文钱没有,还欠了她娘家十几两银子呢。 说是宅子就在那儿呢,要要,就让他们老赵家拿去。”
黑马坐在只小马扎上,一边说一边叹气。 这一路上过来,像这样争产的事儿,几乎家家都有,到处都是,看的他都要心烦起来了。 “什么时候递的状子?衙门里审过没有?审结没有?”
李桑柔皱眉问道。 “这个月初,先头梁军打过来,大家都跑了。 后来,一回到山阳府,赵家父子就往衙门里递状子了。”
小陆子立刻接话答道,“说是金府尹没空儿,是钱推官主审,审过一回了,就审了一回,也就是这边问问,那边问问,还没审结。 这些都是府衙的老门房说的。 老门房还说,咱们这递铺的宋管事,和赵大爷一起,往衙门里去过两三回,是去找钱推官。 老门房跟我唉声叹气,说顺风的宋管事,那得算是个人物,说瞧这样子,赵掌柜媳妇一家想贪人家赵家银子,那可贪不了,末了,说赵掌柜挺好的人,还说他那闺女可怜。 赵掌柜就一个闺女,刚满三周岁。”
李桑柔听的脸色阴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顺风各条线上都是单独结帐,一应横向帐务往来,都是经从建乐城总号,平时又是一季一清帐,宋管事的帐,清结的很快。 邹旺看着清了帐,再看着将宋管事一家清出递铺,和枣花一起,往大堂进来。 “听这递铺的伙计说,先是那位赵大爷和宋管事攀了个拐弯亲,后来赵大爷又把小闺女送给宋管事做了小妾。”
邹旺脸色阴沉。 李桑柔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吩咐道:“午饭后,你去一趟山阳府,找钱推官,客气点儿,问清楚宋旺找他什么事,怎么请托的。 之后去见金府尹,替我向他磕头陪罪,是我没有约束好属下,我会清理门户。”
李桑柔冷声吩咐。 “是。”
邹旺莫名其妙,却赶紧欠身答应。 “案子的事儿,你跟邹掌柜说说。”
李桑柔转头吩咐了小陆子一句,再示意隔了一张桌子,正凝神竖耳听着的孟彦清。 孟彦清急忙起身站过来。 “午饭后,你去一趟宋旺家里,审清楚两件事。 一是宋旺往衙门请托这件事,大约还送了礼,请托了什么事,送了什么礼,是银还是物,哪家的银票子,或是什么东西,哪儿买的,这中间牵涉到谁,你就去找到谁,写出证词,按上手印。 第二件,赵家送闺女给宋旺做妾这事儿,一样的审清楚写清楚,证人证词都写清楚写明白。 审清问好,打断宋旺两条腿,打碎,把他连供词送进衙门,请金府尹依律治罪。”
“是。”
孟彦清欠身垂手。 “你写份通告,传谕顺风所有递铺派送铺。 三件事,第一,敢借着顺风的名义,往官府走动,出面话事儿了,宋旺就是先例; 第二,这妾,是谁都能纳的?所有纳妾收小,借着干闺女养女这个那个的,做之前,让他查一查朝廷的律法。 第三,所有的顺风递铺、派送铺,都是合着一家子的力来做来支撑,诸位管事、掌柜的媳妇儿,或是丈夫,和诸位管事、掌柜一样辛苦。 诸位管事、掌柜从顺风拿到的工钱,其中一半儿,是他们的媳妇儿、丈夫的。”
枣花愕然,邹旺也瞪大了双眼,孟彦清眉毛扬得老高。 李桑柔只当没看见。 “这很在理儿。”
片刻,枣花掸了掸衣襟,扬眉而笑,“就说我们家好了,家里里里外外,全是妮儿她爹打理,我瞧着比我辛苦多了。”
“大当家的,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家里,分一半给大盛他娘,我没二话。 我们家里的钱,都在大盛他娘手里拿着呢,我不是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邹旺紧拧着眉。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凡事都有个开头。再说,”李桑柔拖着尾音,摊手笑道:“咱们顺风的管事掌柜,女人居多吧?这不是正好!”
“大当家这话!本来,女人挣的钱,都是她男人的,大当家这么一说,嘿,我是说,总之,我觉得这样挺好。”
孟彦清反应最快,一句话没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枣花也抿着嘴笑,邹旺唉了一声,摊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我这意思大当家的知道,就不说了。 大当家说的也是,凡事都有个开头,反正,咱们说的是咱们顺风的事儿。”
…………………… 八月中,在扬州城外围了将近两个月的文彦超部,趁着守城梁军疲惫不堪,半夜偷爬上去,半夜一天激战之后,拿回了扬州城。 收复运河全线的捷报,飞奔递进建乐城。 朝廷上下,对这份捷报十分淡然。 从六月起,大家就都已经十分笃定,收复运河全线,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仔细看了一遍文彦超的折子,顾瑾慢慢吐出口气,将折子递给伍相,“你们看看,已经八月底了,天一天比一天冷,扬州一带的赈济,要赶紧跟上。”
“是,文将军在扬州城围了将近两个月,诸事已经准备妥当了。 “昨晚上收到的信儿,说已经开始募集人工,等清理好战场,就开始修建城墙,打扫街巷,舒通河道。 病弱不能自理的平民,主管太医也已经收拢了不少,暂时安置在空宅子里。”
杜相忙欠身答话。 ”嗯。“顾瑾应了一声,看着几位相公传看过文彦超那份折子,沉默片刻,从炕几上拿起几张纸,递给伍相,“你们看看这个。”
伍相接过,一目十行扫过,呆了一瞬,将那几张纸递给挨着他的潘相。 顾瑾端起茶,垂眼抿着。 诸人传看完,将几张纸递回给伍相,一个个小心的看着垂眼抿茶的顾瑾,微微屏气,一声不响。 大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伍相怎么看?”
顾瑾放下杯子。 “这份通告,前两条都极妥当,就是最后一条,臣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
伍相答的极其谨慎。 “第一条,前一半极妥当,后一半,”顾瑾哼了一声,“第二条,挑不出毛病,可民非年过四十无子,不得纳妾一条,和民不得着锦一样,都是形同虚设吧。”
“民不得着锦这一条,没在刑统里。”
伍相一脸干笑。 顾瑾斜瞥了伍相一眼,接着道:“至于第三条,朕昨天想了半夜,竟然想不出违了哪一条律法政令,大约可算在别财另居?要算进去,也极其勉强。 她只说工钱有一半是媳妇或是丈夫的。 可诸位都觉得这第三条,好像不怎么妥当,是吧?”
“臣是这么觉得。”
伍相欠身道。 “臣也是这么觉得。”
杜相和潘相等人,也忙欠身答话。 顾瑾看着表态极其谨慎的诸人,沉默片刻,看着潘相吩咐道:“潘相写封信吧,告诉那位大当家,打断腿是私刑,这么堂而皇之写出来通告天下,荒唐!”
潘相忙欠身应了,顾瑾再看向伍相道,“至于第二条,你和刑部、大理寺,再找些精通刑律的,议一议四十纳妾这一条,再看看刑统中,还有多少像这样形同虚设的法条,先议一议。”
“是。”
伍相欠身答应。 诸人屏气等着顾瑾说第三条,顾瑾却斜瞥着那几张纸,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瑾伸手推开那几张纸,淡然道:“接着议事吧。”
…………………… 文彦超攻下扬州城隔天,李桑柔等人,就到了扬州城下。 离扬州城十来里路,眼睛所及,都是一片焦黑荒芜。 李桑柔骑在马上,环顾四周,低低叹了口气。 这才是一城一地,当年,千里无鸡鸣,是什么样的景象? 离城四五里路,孟彦清走在最前,迎着盘查的兵卒,递上路引文书。 扬州城下,北齐军还在忙碌的清查收尸,清刷血渍。 李桑柔下了马,牵着马,穿过鲜血还没干透的城门洞。 出了城门洞,李桑柔站住,看着眼前的扬州城,神情黯然。 放眼望去,李桑柔看不到一处完整,到处都是一抹抹一片片的焦黑,新旧交错的断壁残垣。 麻木的兵卒们在街巷废墟中进进出出,拖出、拎出、甩出一具具尸首,一块块骨肉,扔到一辆辆大车上。 “唉,咱们的扬州城。”
黑马站在李桑柔旁边,看着一片接一片的瓦砾,伤心起来。 “文将军追击南梁残部到江口,现在江口驻守。”
孟彦清一溜小跑过来,和李桑柔禀报,“黄将军在城里,暂时住在府衙,就在前面不远。”
“去见见他。”
李桑柔抬脚往前。 扬州城,她来过很多回,她知道府衙在哪儿,这座城里,她认识很多地方,哪怕已经成了废墟。 黄老将军正额头冒火的忙着安排清扫街巷要多少人,洒药粉要多少人,清查城里的水井要多少人,还有城里找出来的那些活着的平民,要吃要喝要清查,没地方住…… 他很烦这些琐细无比的磨人杂事。 “将军,外头来了一群人,要见将军,说有事儿。”
亲卫一溜小跑进来禀报。 “什么一群人?哪儿来的一群人?有事儿,哪个没事儿?到我这儿的,有没事儿的?”
黄老将军先喷了一通牢骚。 “你他娘的会不会当差?一群人,什么叫一群人?谁?姓啥?叫啥?会不会禀事儿?会不会当差?”
“小的还没说完呢,领头的是个小娘儿们,说是姓李,旁边跟了个汉子,这么高,铁塔一样……” “还有个黑脸儿的?”
黄将军眼睛瞪大了。 “黑脸儿?脸都挺黑。”
亲卫想了想,那小娘儿们身边一圈儿的汉子,个个脸都挺黑。 “你他娘!老子去瞧瞧!”
黄将军抬脚就往外跑。 正围着他要人的太医,户部郎官,府衙里的诸推官书办,急忙跟上。 “将军!将军您别走啊!”
“将军!我这事儿人命关天!将军!”
“将军将军!”
…… 李桑柔背着手,站在府衙门口,打量着残破的府衙。 连八字墙,都倒了一半儿,好在影壁好好儿的,将府衙里面和外面,隔成两片废墟。 “哎!”
黄将军冲过影壁,看到李桑柔,先高昂的哎了一声,赶紧疾冲往前。 “真是大当家!一说姓李,是个娘……女的,我就想着得是大当家! 早就听说大当家沿运河过来了,真没想到,真是大当家。 大当家安好!”
黄将军一路冲到李桑柔面前,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人也越来越文雅了。 “不敢当,黄老将军好。”
李桑柔急忙欠身还礼。 “要不是知道大当家的脾气,我都想给大当家磕上几个头了,大当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当家请进。 大当家怎么来了?这扬州城,昨天晚上刚打下来,到早上,才算彻底安稳了,大当家的就到了。 大当家快请进。”
黄老将军侧身往里让李桑柔。 “黄将军正忙着,我就不进去多打扰了。”
李桑柔微笑着,指了指在八字墙旁边挤了一堆的诸人,“过来见黄老将军,是有事相求。”
“大当家只管说,哪能用得上一个求字,我哪儿担得起,大当家有事儿只管说!”
黄将军横了眼八字墙旁边的一堆人。 “守在扬州城的南梁将领,叫苏青?”
李桑柔声音落低。 “是。死了,是个狠角儿。”
黄将军点头。 “嗯,苏青的尸首,找到了吗?”
见黄将军点头,李桑柔接着道:“我和苏青有些旧交,旧日里,欠过他不少人情,他的尸首,黄将军能不能交给我? 我想送他入土为安,了了这份旧情。”
黄将军一下怔神,不等他说话,李桑柔接着笑道:“在襄阳城的时候,我就和大帅说过和苏青这份旧交情,求过大帅,大帅答应了。 来扬州前,也已经写信给大帅。”
“大当家客气了,我只是没想到大当家认得苏青,这点小事,我还是担得起的,我这就让人带大当家去领苏青的尸首。”
黄将军立刻爽快答应。 “多谢黄将军,我就不多打扰黄将军了。”
李桑柔拱手谢过,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黄将军吩咐了亲卫,辞了黄将军,跟着亲卫去领苏青的尸首。 苏青的尸首离一堆南梁军尸首稍远一点,衣甲脏破,神情安祥。 李桑柔呆看了片刻,示意黑马和小陆子将苏青抬上大车。 “黑马跟我去送苏青入土,你们留在这里。”
看着黑马和小陆子放好尸首,李桑柔吩咐大常和孟彦清。 “铺子的事儿,邹旺和枣花到了,由他们打理,你们不用多管。 你们赶紧看着清点出咱们宅子,标识出来,现在就开始找人重建。 要是有会安排景物宅院的,请过来,让他们看着修。 还有城外的田庄,都要一处处去看过,佃户若是还在,该救济救济,补齐种子农具,让他们赶紧秋种。 人要是没了,就赶紧招人耕种。”
“是。”
大常闷声应了,看了眼大车上的苏青,紧拧着眉,担忧问道:“老大打算把他葬到哪儿?”
“江宁城。有个小山头,看对面江都城,清清楚楚。放心。”
李桑柔看着大常,温声答道。 大常嗯了一声,舒开眉宇,不再说话了。 孟彦清拿了席子被子,将苏青盖好,黑马赶着大车,李桑柔骑着马,直奔江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