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正月过得最快,说过去就过去了。 李桑柔正坐在椅子上,对着新绿盎然的菜园子感慨,黑马兴奋的声音从后面冲上来,“老大老大,如意来了!是如意!”
李桑柔忍不住翻眼看青天。 这黑马长了一年的见识,也就是从世子爷世子爷,长到了是如意是如意! 李桑柔转身,看着瘦了一圈,黑了不少的如意。 “姑娘好!”
如意虽然又黑又瘦,精神却相当不错,欠身见礼,“我们世子爷昨儿个回来的,一直忙到现在,问姑娘可得空儿,姑娘要是有空,我们世子爷请姑娘到对面潘楼吃饭说话儿。”
“现在吗?”
李桑柔笑问道。 “是!”
“那走吧。”
李桑柔站起来,跟着如意往外走。 潘楼大门紧闭,李桑柔眉梢挑起。 如意瞄了她一眼,笑道:“世子爷说潘楼后园春色不错,可要是人多就不好了,小的就让他们清了场。”
“很贵吧?”
李桑柔再看了一眼紧闭的潘楼大门,顺口问了句。 “还行。”
如意想笑,赶紧抿住。 潘楼后园,一片新绿中间,摆着桌子椅子,上风口竖着屏风,顾晞背着手,正欣赏着满头新翠的几株垂柳。 听到动静,顾晞转身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脚步微顿,将顾晞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他也瘦了不少,神情和目光都有些咄咄逼人,带着丝丝隐隐的杀意。 “去江宁城了?”
李桑柔走近几步,问道。 “看出来了?还是猜出来了?”
顾晞笑起来。 “年前听说无为府那边在江中间砍人头,你看起来带着杀气。”
李桑柔笑答。 “武怀义到任一个月,就拿了几十艘咱们的船,说是私贩丝绸毛料,船在江中间锁成一排,在船上砍了一两百人的头,又把船点了一把火。 江水都染红了。”
顾晞说到最后,声音和神情里,都是一片狠厉。 李桑柔脸色微白。 顾晞看了她一眼,眼皮微垂,接着道:“江都城夜香行也被他全数抓了,当天就押到江中间,砍了头。”
李桑柔虽然有所预料,听了顾晞的话,还是微微有些目眩,往前一步,坐到了椅子里。 “武怀义捉夜香行诸人前,大约没弄清楚夜香行是什么行当,也没做准备,杀了夜香行诸人隔天,江都城屎尿满城,恶臭难忍,一直乱了七八天。 这件事让武怀义露出了短处:疏忽小处,做事冲动,准备不足。”
顿了顿,顾晞接着道: “大约还十分暴躁武断,所以下属不敢多说。 夜香行这样的后果,当时肯定有人想到了,大约没人敢,或是没人愿意出声提醒。”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站起来,拿过酒壶,倒了杯酒,仰头饮尽。 顾晞默然看着她,看着李桑柔连喝了四五杯酒,正要开口,李桑柔看向他,苦笑道:“没事儿,之前已经想到了。唉。”
“没有殃及妻儿。”
顾晞想了想,补充了句。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那些船,也不全是私运丝绸毛料的吧?”
“嗯。”
顾晞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江宁城报复回去了?”
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去之前,杀了几船人,我到之后,禁止滥杀,拿到私船,人罚去做三年苦役,船货没收。”
“嗯,南梁老皇帝死了?还是快死了?”
李桑柔默然片刻,问道。 “老皇帝还好。蔡贵妃死了,当月,蔡家诸多不法之事都被翻了出来,件件都是人证物证俱全,罪不可恕,蔡家灭了门,皇三子以尽孝为由,削发守墓以求活,不过……”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没能求到活路,说是孝心虔诚,不舍生母,自己把自己封进了蔡贵妃墓道。 如今南梁上下,到处都在称颂皇三子的孝心,诗词歌赋,一堆一堆的。”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蔡贵妃独宠专房十几年,这十几年里,皇三子被无数人目为太子,觉得他仅仅是没正名而已。 蔡贵妃不过四十出头,竟然死在了老皇帝前头。 “皇四子虽然没立太子,继位已经确定无疑。”
顾晞说着,叹了口气,“皇长子、皇二子,都死在蔡贵妃手里,蔡贵妃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皇四子更有才干?”
李桑柔看着顾晞。 “嗯,算得上雄才大略。 我出使南梁的时候,见过他,他风仪极好,反应敏锐,谈吐有趣,让人如沐春风。 大哥仔细看过他经手的几桩政务,说他精于政务,见识不凡。”
“和你大哥不相上下?”
“我觉得他才能上不如大哥,可是……”可是后面的话,顾晞戛然而止。 “他以后自己就是皇上,你大哥可不是。”
李桑柔接话道。 顾晞看着她,片刻,移开了目光。 “听说从进了腊月,四海通达那边收到的信就极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尾?什么时候开新线?”
好一会儿,顾晞再开口,转了话题。 “我没打算替四海通达收尾,他做他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我可从来没对他们动过手。 虽然他们一直挖我的墙根。 新线还没有打算,你有什么打算?”
李桑柔看着顾晞。 “嗯,要开新线,先把扬州那条线开出来吧。”
顾晞垂眼道。 “还能太平多久?要是打起来,会打成什么样儿?”
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大哥的打算,是不想让皇上忧心。南梁那边,大约也是这样。 我见过南梁皇帝,和皇上类似,年纪大了,雄心消退,不喜欢变动。”
顾晞含糊道。 “今年元旦,听说皇上精神很好,南梁那位呢?病的怎么样?”
李桑柔看着顾晞。 “应该还好,郊祭是自己去的,回来的时候还骑在马上,接受万民朝贺。 太平了三四十年,也准备了三四十年,大哥不急在这一年两年,那位皇四子应该也不急在这一年两年。 一年两年的太平,总还是有的。 这些年,大哥一直想着要一统天下,南梁那位,大约也是这么想。 一旦打起来,要么江南,要么江北,只怕就是一片焦土了。”
顾晞语气淡然。 这一仗,大哥和他,已经准备了十余年。 李桑柔默然。 李桑柔从潘楼出来,径直回了炒米巷,大常等人回去时,李桑柔坐在廊下,已经喝得半醉。 “出什么事了?”
大常几步冲到廊下,看着蜷缩在圈椅里的李桑柔。 黑马和金毛,以及小陆子三个,跟在后面跑的呼呼啦啦。 “武怀义血洗了夜香帮。”
李桑柔仰头看着大常,一句话说完,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大常呆怔住了。 黑马两眼圆瞪,捅了把金毛,“老大这话啥意思?”
金毛瞪着黑马,却没能说出话来。 黑马和金毛后面,小陆子嘴巴半张,傻子一样,大头和蚂蚱也和小陆子一样,目瞪口呆的傻在了那里。 好一会儿,李桑柔直起头,低低吩咐道:“明天你去趟大相国寺,好好做场法事,送送大家。”
“好。”
大常一个好字没说完,就哽住了。 …………………… 刚出正月,陆贺朋找文诚告了个长假,直奔淮阳府,在淮阳府会合了邹旺,当天就赶往项城。 建乐城里,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大常带着蚂蚱,往府衙递了份状子,状告现如今建乐城最火的两家小报东家:董叔安和林建木。 顾晞听说大常往府衙递了建乐城开年头一状,急忙打发如意过去看热闹。 乔推官接了状子,一目十行,看到中间一百六十多万两的银子数,惊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让人去请石府尹,这案子银子太多,他不敢审,也审不了。 石府尹过来的极快,从乔推官手里接过状子,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又拿过大常递上去的两份契约,再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瞄着蚂蚱抱着的一大摞帐册,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这案子,要么,就是个坑。 这两家小报,踩进了人家挖的坑! 要么,就是另有所指。 四海通达跟顺风打擂台,打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一回,是顺风打回去了。 两家都是有后台的,这状子告的不是两家小报,而是顺风叫板四海通达,或者是,顺风后头的那位,叫板四海通达后面的那家! 想到这里,石府尹一阵头痛,下意识的四下扫了一圈,这一扫,就扫到了如意,顿时,头更痛了。 石府尹看向乔推官,乔推官也正看着他。 “你看?”
石府尹压着声音,抖了抖手里的状子。 “得审,该怎么审,就怎么审,照规矩审。”
乔推官声音压的更低。 石府尹嗯了一声,只能审,只能当什么都没看出来,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石府尹啪的拍响了醒木,吩咐衙役升堂,去传新闻朝报的董叔安,和林家小报的林建木。 两个人到的都很快,进衙门时一脸莫名其妙,看到大常跪在大堂中间,还是莫名其妙。 石府尹看的叹气,看这俩人这样子,十有八九,是被顺风坑了,或是做了枪头。 唉,可怜。 “把状子拿给他俩看看。”
石府尹将状子递给站在旁边师爷,师爷递给衙役,衙役先递给了董叔安。 林建木就着董叔安的手,看了那张状子。 大常这张状子写的全是大白话,简单明白。 两个人一目十行,一遍看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赶紧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一起看向大常,再从大常,看向石府尹。 “常山所告,是否属实?”
石府尹紧绷着一张脸,官腔官调的问道。 “回府尊……”董叔安和林建木磕了个头,答了回府尊三个字,后头就卡住了。 “是否属实?”
石府尹拧着眉,追问了一遍。 “回府尊,当时,是一位姑娘,跟这位常爷一起找到小的,这位常爷没说过话,都是那位姑娘说。 那位姑娘说,她是顺风速递铺的东家,说顺风速递做的是信客的生意,说想把小的这小报,卖到陈、颖、寿,和无为州,说小的小报在建乐城卖多少钱一张,她一张小报只加十个大钱,还说小的要是不放心,她可以先给钱再拿货。 后来,一样一样的细事儿都说定了,那位姑娘看起来很高兴,说起来的都是玩笑话,后来又说,小的这小报,建乐城之外,她可是独此一家,说以后也要独此一家。 当时,可不就是她独此一家么,那邮驿生意,当时就是她独此一家! 小的当时是想,她说的是她那邮驿生意,那肯定是独此一家!别的就没多想,谁能多想呢? 后来,四海通达开出来了,过来拿小报,也往那四州卖。 四海通达从小的这里拿小报,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位常爷,还有那位姑娘,整个顺风速递铺,可没一个人说一个半个字! 这会儿突然把小的告到府尊这里,这实在是!”
董叔安越说越气,气的说不下去了。 董叔安说一句,林建木点一下头,只点的令人头晕。 “小的也是这样!”
董叔安说完,林建木急忙叫道。 “常山,董叔安和林建木所言,可属实?”
石府尹一脸严肃的再问大常。 “大老爷,小的能问这两位爷几句话吗?”
常山看着石府尹,闷声闷气道。 “你问。”
石府尹抬手示意。 “董老爷,林老爷,我们老大,是不是当面说过,贵两家这小报,在陈州,颖州,寿州,无为州这四州,顺风独家售卖,这话不错吧?”
大常挪了挪,面对董叔安和林建木,一字一句问道。 “不错是不错,可当时,我以为你们大当家说的是邮驿生意!这就是句玩笑话!”
董叔安急急答道。 林建木赶紧点头,“确实是玩笑话,哪有独家这一说?这不是笑话儿么!”
“当时还有份契约,我们老大说,请你们看清楚了,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再无反悔,这事儿有吧?”
大常接着再问。 “那我问你!我家把小报卖给四海通达,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当时怎么不说?啊?当时怎么不说!”
董叔安被大常问的,气着了。 “大老爷。”
大常挪了挪,面向石府尹,“我们老大是个实在人,又实在又老实。 他们把小报卖给别家时,最开始,我们老大是真不知道。 这样背信弃义的事儿,是我们老大想都想不到的事儿! 直到小报卖得四州到处都是,好多好多人说到我们老大那里,我们老大还是不敢相信。 大老爷,您说,这天底下,哪会有这样不讲信义的人呢?您肯定也想不到对不对? 我们都没想到! 后来,我们老大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老大就亲自走了一趟。 从陈州到无为府,四府一十六县,我们老大走了一遍,看了个遍,我们老大这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真有这样不讲信义的人啊大老爷!”
大常一脸悲愤。 石府尹听的不停的眨眼。 “后来,”大常抹了把眼泪,蚂蚱往地上一趴,干脆哭起来。 “后来,我们老大差点气病了。 我们老大说,董老爷和林老爷,肯定是一时糊涂,做人要大度,要给别人留下改邪归正的机会和余地。 所以,我们老大就等了一个月,让他们自己改邪归正。 可这一等,就过年了,大老爷,您说,大过年的,咱总不能上衙门告这状,您说是不是? 这不,一出正月,我们老大就打发小的来了。 求大老爷给我们伸冤哪!”
大常磕着头,委屈的语不成句。蚂蚱趴在地上,哭的都要哽住了。 石府尹抬手揉着额头,看向乔推官,乔推官做了个拖的手势。 “此案重大,容本官核查清楚,你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听审!”
石府尹拧着眉头,啪一拍醒木,厉声宣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