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戍上纪家的时候,约莫是在桃榆离开的一炷香以后。
纪桃榆前脚到家,方才抓了两把米糠喂了家里养的鸡鸭,洗了手正说着泡个茶放在院子下的凉棚里,就听见了叩门的声音。 他擦了擦手连忙去打开院门,便见着快要和院门齐高的人拎着他带过去的食盒来了。 “不合胃口么?”桃榆忍不住问了一句。 霍戍垂眸见着直勾勾盯着食盒的小哥儿,徐声道:“我若是说不合胃口,你是不打算让我进去么。”
纪桃榆这才意识到自己竖在院门前,闻言连忙让开了些:“啊,义士请进。”
“食盒给你送回来。”
纪桃榆抿了下嘴,把院门关上后,突突跟在霍戍的身后。 见着他背对着自己,才问道:“那味道怎么样?”
霍戍劈腿在凉棚坐下,没有应答桃榆的话,转而打开了食盒顶盖,让纪桃榆看。 里面整齐余着三个空碗碟,原本装着的是一叠桂花糕,还有一个脆笋煨腊味,一碗鲫鱼汤来着。 味道自是没得说,一并进了霍戍的肚子。 其实赵母做的饭菜也能说是可口,但两人一较,桃榆却更胜一筹,他的手艺可以往精湛上靠。 当不是一日之功,是常有在家练习才有的成果。 纪家在村里吃喝是不愁的,饭桌上的食材丰沛,为此自然有条件往口味上研习。 自然,不知是不是也为了他那读书人郎君才刻练烹煮。 霍戍挑眉,没来由想这些作何。 “都是些家常小菜,不及城里酒楼的口味。”
桃榆见着食盒空了心里顿时高兴了起来,客气了一句后兀自抱着食盒先放去了灶房里。 霍戍看着人双手圈着食盒,步伐轻盈进屋的背影,眉心又舒展了开来。 待着人折返回来时,他即刻又收回了目光,顺手端了杯茶送到嘴边。 “你爹娘没在家?”
“娘在家,爹刚才出去录今年秋收的情况,有个哑巴长工也去地里干活了。”
话音刚落,黄蔓菁听到外头的动静便从屋里出来。 她客气的招呼了霍戍一声,桃榆一早就同他说了霍戍要过来有事谈,且还是找的桃榆。 黄蔓菁问了两句,桃榆没说是什么事,见其保证不是什么坏事儿,她也便没有追问的详尽。 孩子大了,总也有些自己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能自行处理,于以后成亲了也是好事。 她便出来同霍戍说道了几句:“霍义士有什么尽可和小桃子先谈,他爹一会儿回来。”
“好。”
言罢,她便自行去忙了,没偷听两人谈话。 纪桃榆见她娘走了,才在霍戍对面旁侧些的位置坐下,见着人在慢悠悠的喝茶。 他提了口气,道:“义士.....” 话还没说完,却被打断:“你叫我名字便可。”
“霍.....” 虽未亲口听到霍戍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但桃榆还是晓得了他姓甚名谁。 他瞧着霍戍总是不苟言笑,且也于自己不似同龄人,若是直呼其名,好似不太尊敬,到嘴边的称呼还是改做了:“霍大哥。”
霍戍闻言捏着杯子的手一紧,他没看桃榆,眸光却在暗地里和煦。 “怎么?”
桃榆眨了眨眼睛:“那个,你后头是什么打算?计划了什么时候走么?”
霍戍放下茶杯:“你想我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桃榆正色道:“只是想问问霍大哥的打算而已。我今天在路上听到些不该听的话,说的不太好听。”
今早上桃榆做好了菜趁他爹娘不注意出了门便把食盒给霍戍送去,他在去赵家的路上看见元娘子出门,路间和两个村里的乡亲寒暄了几句。 本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想元娘子前脚走远,乡亲后脚便议论了起来。 “你们晓得吧,前些日子不是有个高大的北方男子到了咱们村里来么,时下便住在元慧茹家里。”
“瞧着,这三五日的功夫,元慧茹面色红润,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
谈话间,一个夫郎笑出了声:“你们也忒不害臊了,说些这话儿。”
“你也甭管害臊不害臊,瞧着方才人从这儿过,喜庆的跟过年似的,你们没瞧见不成?”
“这些日子我见元慧茹又是买肉又是宰鸡的,家里顿顿都吃的好,便是以前过年过节也没瞧她家里这般。家里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样啊!”
虽是未直言些什么,桃榆见着几个人揶揄的笑,便晓得是说人闲话。 他听得气愤,这话简直说到了娘和儿子上,太不像样了。 桃榆便将食盒藏在了远处,上前争辩了两句:“爹说了,那个北方来的是赵家的亲戚,娘子夫郎们这么说也太难听了些!”
几个人见着桃榆来,悻悻的住了嘴,碍着桃榆的身份,赔笑道:“咱们就是扯个酸笑话,桃哥儿莫当真。”
“我自不当真,只是听说那北方来的以前是上过战场的人,脾性可大,他和赵家去戍守的长岁哥又是袍泽,届时若叫他听到这些话,发怒动起手来娘子夫郎能招架得住么。”
几个人也不尽都见过霍戍,只是听瞧见的人说是个高大凶武之人,听桃榆这么说后背生出些冷汗来。 “我们以后再不说了。”
霍戍听着桃榆说起今天听到村里人说闲话的事情,他神色有变。 不论南北,总是少不得有闲话。 北域人豪放,说得闲话比之露骨孟浪的多,他的脾性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外人的言语。 只是辱及长辈和已逝之人,他目光不免冷了几分:“是谁说的。”
桃榆见霍戍冰冷的语气,他连忙道:“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去算账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便是你去把他们教训一顿,兴许不能让他们闭嘴,反倒是更惹人闲话。”
霍戍看向桃榆:“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尽快走?”
“不是。”
桃榆道:“他们这么说无非是不晓得霍大哥和赵家的关系又同在屋檐下,这才胡乱说的。若是事情名正言顺他们知道实情就再不会多嘴了。”
“名正言顺?”
“是。”
桃榆继续道:“霍大哥可以认元娘子做亲,请村里的贤达耆老做个见证,届时事情就成了。村里人便都晓得了是何干系,村民们也不会再排外,于霍大哥找人办事都要方便许多。”
“自然,这只是我见到元娘子受人非议,怕有损她名声所做的提议。同州一带女子小哥儿的名声十分要紧,又想着霍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才多嘴一说,霍大哥或许也有自己的打算。”
霍戍深看了纪桃榆一眼。 “你说的不错,是我欠考虑了。”
桃榆见人把话听进去了,不免松了口气。 他就是怕像是霍戍这般本就北地出身的人性情豪放,又在沙场厮杀过,会对这些闲话嗤之以鼻,并不放在心上。 到时候他办完事情屁股一抬就走了,却是给元娘子一个寡妇留下一堆闲话。 同等闲话之下,大家对男子总是会宽容许多,最后承担下苦果的究竟还是女子和小哥儿。 “待我回去会同伯母商量。”
桃榆点点头。 院子里起了点风,吹得樟树叶子簌簌作响,落下了不少枯叶在棚顶上。 霍戍看着时间许是不早了,他从身上取出了那支从赵长岁那儿带回来的簪子,递给了桃榆。 “这就是信物。长岁受征以前有个姘头,那人给他的。”
“虽他不曾同我提过两句此人,但却总是贴身保管这根簪子,他死前让我把簪子和给父母的养老钱一并送回来。”
“原也可以直接交给伯母,只是听她的意思也并不晓得有这么个人在,想着既是长岁以前挂念的人,不论那个人变心与否,我也当把东西亲自送到人手上,算是有个交代。”
桃榆小心的把簪子接过来,好奇的看了一眼,是一根比较简单的银簪子,簪头做有几朵海棠花。 然有两朵花已经被摔碎了一角。 “这根簪子寻常,并不是很值钱,且还是早些年时新的款式。怕是有这种簪子的人不少,不过看这簪子可知这人是个姑娘,一般来说小哥儿是不会带这种款式的发饰的。”
霍戍闻言眉心一紧。 “而且长岁哥已经受征去了上十年,算着年岁,那个姑娘也早当出嫁了,就不好大张旗鼓的宣扬找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为此才觉棘手。”
桃榆问道:“这簪子是后头摔坏的么?”
“不是,一早到长岁手里就这样了。”
桃榆扬起眉毛:“这么倒是有别于旁的同样款式的海棠簪。”
他放下簪子,想了想,道:“要不然这样,霍大哥放心我的话可以把簪子先给我保管,等村里有什么集会席面儿的时候我就把这簪子插头上戴出去。旁人见了肯定会觉得我戴这簪子突兀,不免多看两眼。簪子的主人要是见到了,说不准会私下来问我。”
“还有,要是霍大哥认元娘子做长辈的时候同贤达耆老们说明自己是长岁哥的袍泽,特地送信物回来,事情在村子里传开,再谁家席面儿去晃晃,也是一样的成效。”
霍戍敛眸。 “看来我是找对了人。”
“那.....我就先把簪子收着了?”
霍戍应了一声。 两人方才说完,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小桃子,快看看谁来了。”
桃榆听见外头有说有笑的,他连忙站了起来。 前去开门的时候,先行便道:“爹来的巧,霍戍大哥来了,不晓得寻爹有什么事儿,我倒了杯茶让他等了会儿。”
纪扬宗闻言:“许是长岁的事情罢。”
话毕,又同身旁的少年郎道:“二郎,快进院子。”
霍戍在不远处负手站着,看见院门口随着纪扬宗走进来了个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席青衣妥帖在清瘦的身板上。 头束竹簪,面容清隽,嘴角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柔和笑意,一眼便让人觉得是个如沐春风的儒雅读书人。 “二郎哥哥。”
纪桃榆见着人唤了一声,眼角微弯,一副乖崽样。 霍戍听此称呼,神色冷淡的挑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