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桑芜瞧着那围堵在一起的人,人声熙攘,那少年无助的哀求声已经被七嘴八舌的聒噪声给压了下去。
“你求我们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大夫!”“你娘这是得了热症,得找大夫治才行!”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去找大夫啊!还是赶紧给你娘找个地方埋了吧!”
“躲过了北漠士兵的箭也躲不过老天爷要收你的心,听天由命吧!”
人群聒噪又冷漠,这让邱桑芜眼神逐渐转凉。 将包袱放到地上站起身,她得去看看,或许能帮上忙,最起码不会显得冷血。 因为她很清楚,在一个人绝望的时候,将他彻底推向深渊的,不是事情有多困难,而是周遭人的冷血无情。 她经历过,知道那有多残忍,所以不希望有人会和她一样。 “小宝,姐姐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在这儿坐着别乱跑。”
“好!”
邱呈言将水囊抱在怀里,看了眼人群,又看了眼邱桑芜,听话地点着头。 日光被摇曳的枝叶切割成了碎片,斑驳的光影落在邱桑芜身上,衬得她额头的汗珠晶莹剔透的,。 抬手用袖子往脸上揩了一把,袖子湿了一片。 “麻烦给让个路。”
邱桑芜仗着身量小,从人群缝隙中挤了进去。
挤入內围,邱桑芜这才看清那绝望祈求众人的少年。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形单薄,瘦得能够看清衣服下凸起的骨骼,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得看不清样貌,身上的衣服不仅陈旧短小,上面还打满了补丁。 他的身旁躺着一个妇人,模样同他差不多,瘦得几乎脱了像,乍眼一看,比他们这群逃难的难民还难民。 少年此刻跪在一旁,不停的向着人群磕头求助,显然是他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但没有人上前帮他,哪怕扶他起来。 邱桑芜目光落在妇人脸上,秀眉微微蹙起,那妇人此刻脸色潮红,干裂的嘴唇泛着青白,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垂在一侧的手指尖也泛着青白色,妥妥就是中暑的症状。 这会儿正值晌午,太阳最是热辣,之前在荒石山因为没有遮挡物,他们被迫在暴晒下赶路,后来为了逃难又是一路狂奔,进了林子也没能凉快,高温加持不下,进水又不足,若不及时散热补充水分,任谁也受不住。 这妇人显然是中暑后支撑不住昏倒了。 但少年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个因中暑而昏迷的人,所以才会求人。 可周围的人除了七嘴八舌的冷言冷语和冷眼旁观,并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邱桑芜瞧着慌乱无助的少年和脸色苍白的妇人,作为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她走到妇人身旁蹲下,一只手掐住了妇人的人中,一边回头驱赶着人群让他们散开:“病人中暑需要通风散热,大家别围着,都散了吧!”“你能救我娘?”
少年看着蹲在自己母亲身旁看起来比他小很多的小丫头,虽不敢相信,但眼底却多了一丝希望的光。
少年蓬头垢面,污垢遮住了他的本来面貌,但依稀能够看清五官轮廓,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剑眉星眸,里面仿佛隐藏着暗夜与星辰,看得邱桑芜恍了神。 “差不多吧!”邱桑芜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瞧着一动不动的人群又喊了一声:“让你们都散开,听不见吗?”
可奈何众人都有颗好奇猫的心,赶都赶不走。 邱桑芜拧着眉,稚嫩的小脸上浮上怒气:“耳聋了?还是腿脚断了走不动路了?病人中暑了需要透风,你们围在这儿将风都给挡住了,出了事你们负责吗?”
“你使唤谁呢?你说走就走,凭什么听你的?”
看热闹的一群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半大的小丫头吼了,有人脸上挂不住,躲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嘲讽:“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你看得我们就看不得啦?她这是热病,吃药看大夫都不一定能治好,你赶我们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能治病?”
“我不能治,那你来!”
邱桑芜瞪过去,黝黑的瞳孔里满是怒气。
她不是个耐得住性子跟人讲道理的人。 或许是她愤怒的目光太有攻击性,那个男人嘀嘀咕咕地闭了嘴,但人群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许是想看看她会用什么办法将人救醒,也或许只是想看看热闹,让他们在这苦难的迁徙旅途中得到一点被幸运眷顾的虚假安慰。 邱桑芜颦着眉,松开掐着妇人人中的手,起身一边撸着袖子一边对人群吼道:“谁再杵在这儿,信不信我让他也躺地上爬不起来!”“你横什么横?以为自己是谁啊?”
邱桑芜冷眼盯着那尖嘴猴腮吊梢眼的男人,语态森然:“你想上来试试?”
大概是她横眉冷眼的模样配上脸颊上血淋淋的伤口看上去有些骇人,那人虽不满她多管闲事,但也没敢再顶嘴。 只是人群依然没有要散开的意思,这让邱桑芜十分恼怒。 正待开口,一旁的少年忽然有了动作,他将妇人小心放到地上站起身,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星眸幽暗如深潭,余光都能让人冻上三分。 “不想死,就滚开!”
少年嗓音沙哑又低沉,合着那双冷冰冰的眼神,直叫人心底生寒。 “又不是我们让你娘病的…”有人小声嘀咕,却忌惮少年冰冷的目光不敢再留下。 其他人也被少年的模样震慑,嘀嘀咕咕,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邱桑芜看向少年,正巧少年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少年眼中的凉薄隐去,但那深沉的星眸中此刻满是担忧和着急,以及对她的警惕。 邱桑芜收回目光,脸色柔和下来,尴尬地将撸上去的衣袖放下:“你别担心,你娘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她的声音温柔,让人不由自主放下了戒备,也或许是除了相信她别无他法,萧寒松只愣了一瞬,才问道:“你真能救我娘?”
“嗯,她只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中暑了”邱桑芜一边回应着,一边向四处张望:“这是夏天最常见的病症,我以前见过大夫怎么医治中暑的人,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萧寒松静静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又见邱桑芜指着一个方向对他道:“那边植被茂密肯定比这树底下凉快,我们先将你娘挪过去。”
邱桑芜说着,便伸手去扶那妇人,又见萧寒松不动,偏头瞪他:“愣着做什么?想不想救你娘了?”
凶巴巴的模样将满腹疑虑的少年唤醒,从邱桑芜手中将妇人接过:“我来!”
这片灌木距离人群有一段距离,而且因为枝叶茂密挡住了太阳,阴影下十分凉快,萧寒松将妇人平放在阴影里,又看向邱桑芜。 邱桑芜正在灌木丛里扒拉枝条,带着叶子的枝条被她铺平了折了几折,变成了一把左右漏风的扇子。 将扇子塞到萧寒松手中:“将就着用,给你娘扇扇风,散散热。”
看着手中的一把枝条,又抬眼看向邱桑芜,萧寒松犹豫着拿着这把没什么用途的扇子给母亲扇风,他又开始怀疑这小姑娘真能治好他母亲? 蹲在妇人面前的邱桑芜瞥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用点力吗?这破扇子本来就是个临时凑合的,你不使点力它能出风吗?赶紧的,麻溜点!”
或许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训斥,萧寒松明显愣了一下,但想到此刻或许除了这个小丫头便没人能救回母亲,他也只能默默忍着。 抿着唇在那姑娘黝黑的杏眼注视中加大了力度,那枝条折成的扇子终于出了一点风。 “这还差不多!”
邱桑芜满意地收回目光,伸手便去解妇人的衣裳给她散热。
这本是很正常的急救方式,可在一个思想封建的人眼里就是惊涛骇浪,这一下可把萧寒松吓坏了。 他顾不得手中的枝条扇子,如临大敌般拽住了邱桑芜细小的手腕用力一扯,目露凶光:“你要做什么?”“唉!”
邱桑芜被他扯得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为了支撑住身体,手掌被石块磨破了皮。
看着手心的伤口往外冒了几颗小血珠,邱桑芜有些恼了,颦眉瞪过去:“说话就说话,你动什么手!”“我……”萧寒松看着她手心的血珠,似乎也没料到小丫头这么轻易便受伤了,神色微怔。 “我什么我?”
邱桑芜多少有些怨气憋着的,狠狠刮了少年一眼:“长着嘴不会说话了?”
萧寒松呡着唇,心中浮起一缕愧疚,可一想着她的作为,又隐隐有些怒气:“……光天化日,你脱我娘衣服做什么?”
“…………” 邱桑芜抬眼,对上那双隐隐冒着火光的眸子,忽然就想起来古代人比较保守,特别是针对女性来说,她这样去解人家的衣裳确实不太好,多少有些毁人清白的意思。 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你娘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太热身体无法散热,脱她衣服也只是为了让热气散得快些,你可别以为将她挪到阴凉的地方就好了,若她身体不及时散热,一样是很危险的。”
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忍着点耐心些,就当给自己积德好了! 萧寒松抿着唇,似乎在犹豫她说的是否可信,毕竟他从未听说过脱人衣服还能救人,这荒郊野外的,他也不敢用母亲的清白来冒险。 颦眉看向她:“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你若能找到药也行啊!”
邱桑芜抱着手臂冷哼一声,觉得这小子罗里吧嗦、磨磨唧唧的:“问题是你找得到吗?”
“……” “……你母亲应该跟你讲过,女子的清白比生命都重要!”
萧寒松咬了咬牙,颇有些威胁意味:“你若骗我,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邱桑芜脸色冷了下来,我妈死的早,没给我留下什么遗言,再说了,清白能有命重要?什么破封建思想?脑子有病! “在这儿等着!”
恶狠狠丢下一句,邱桑芜起身便走了。
萧寒松冷眼瞧着她走远,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看着满脸不情愿的丫头冲他不耐烦的扬了扬下巴:“我叫这个婶婶过来帮忙守着总行了吧?你要还不放心你也可以自己去把风守着。”萧寒松呡着唇没说话,垂着眼眸似乎在犹豫,邱桑芜的不耐烦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叉着腰凶道:“墨迹的小子,再让你折腾一会儿你娘都该没命了,要不要听我的你就给一句话,也省的浪费我时间。”
凶巴巴的小丫头炸毛了,萧寒松不敢拿自己母亲开玩笑,起身往外走,闷声道:“我去远处守着!”
碍事的少年送走了,邱桑芜便指挥着来帮忙的胡常娟去掐妇人的人中和虎口,自己动手给她将衣裳全解开了,但也顾忌着这个年代的封建思想,给妇人留了件肚兜穿着。 好在她也提前给胡常娟打了招呼,看着她脱别人衣服也没多问。 邱桑芜将人衣裳解完了又跑去找少年:“唉!你水囊呢!我用点儿水!”
萧寒松摸着挂在腰间的水囊,颦着眉,艰难开口:“我们的水,之前已经喝干了。”
“…………” 邱桑芜微微抬眼,少年窘迫的神色落在眼中,心里开始后悔自己跑过来多管闲事。 视线移动落在了不远处的树下,邱呈言正包着水囊伸着脖子往她这边瞧。 心中哀叹着“要命”,认命地朝小家伙扬声喊道:“小宝,把咱们的水囊拿过来!”
听到呼唤,邱呈言忙抱着水囊跑过来,小脸被闷热的空气蒸得红扑扑的。 邱桑芜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过水囊肉痛的递给了萧寒松。 “喏,你先喝一口,别回头你娘醒了你又中暑了。”
看着邱呈言巴巴望着水囊的眼神,邱桑芜又加了句:“我们的水也不多了,你给我家小孩儿留点。”
“多谢!”
萧寒松接过水囊喝了一大口,想来是已经渴得不行了,但他也不贪心,喝一口便将水还了回去。
如今水比黄金贵,她们愿意把水分给他,那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还不起的人情了。 又想着邱桑芜受伤的掌心,萧寒松颦眉,有些懊恼自己太过冲动。 邱桑芜接过少年还回来的水囊,心疼自己所剩不多的水三秒钟。 弯腰对一旁眼巴巴望着她手中水囊的邱呈言笑眯眯道:“小宝,你跟这个哥哥在这里等姐姐一会儿好不好,姐姐要用这些水去救哥哥的娘亲,一会儿就回来了!”邱呈言怕生,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邱桑芜跟他解释了好几遍,又听着这水是拿去救人的,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那好吧!”
“真是姐姐的乖宝宝!”
邱桑芜揉了揉邱呈言的脑袋,拿着水囊去了后面。
她虽有些恼萧寒松,水却是用的一点儿都不含糊,毕竟是条人命。 扯了块布条用水打湿,一点点擦拭妇人裸露的皮肤给她降温,擦完便将湿润的布条贴在了妇人的额头上,水囊里的水是冰凉的,降温效果会很好。 又转头对一直盯着水囊的胡常娟道:“婶婶,你先帮忙给她一直扇风,隔一会儿便照我刚才的样子用打湿的布条给她擦拭一下身体。”“哦!好,好!”
胡常娟愣愣地点着头,收起心疼水的目光,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方法真的有用吗?她一会儿就会醒?”
“嗯!有用的,婶婶帮忙照看着一下,我再去采些消暑的草药回来。”
邱桑芜将水囊放在胡常娟身旁,又看了眼脸色已经逐渐正常的妇人,起身往外走。
邱桑芜在萧寒松和邱呈言坐着的地方停下,垂眸对他道:“我之前过来的路上有看到一片薄荷丛,我去摘些回来,你帮我看着小孩儿。”萧寒松不知道他口中的薄荷是什么,摘来又有什么用,只担忧的问道:“我娘怎么样了?”
“放心吧!一会儿就能醒了!”
萧寒松便彻底放心了:“你去吧!我会照看好你弟弟。”
邱呈言却是不想再离开邱桑芜,拉着她的衣袖泪汪汪地看着她:“姐姐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姐姐去摘薄荷,有了薄荷小宝就不会这么热了”邱桑芜摸摸小孩儿的头,恐吓道:“小孩子不能老是掉眼泪,哭多了会变成皱巴巴的小老头知道吗?”
萧寒松闻声抬了抬眼。 “我不要变成小老头!”
邱呈言吓得赶紧擦干眼泪,邱桑芜被他委屈巴巴的模样逗笑了。
“乖宝,听话在这儿等姐姐啊!”不等小孩儿同意,邱桑芜转身顺着进来的路往回走,她得退到野子岭的入口去,因为她看到的那一片薄荷丛长在野子岭的入口处。 邱桑芜走得并不快,因为不知道外面交打在一起的两拨士兵现在走了没有,她打算悄悄地过去摘点薄荷就走。 那些北漠士兵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沙溢关的那支小队打赢了还好,要是没打赢,她出去再撞上北漠士兵,可不就是虎口里探头,找死嘛! 临近出口了,邱桑芜没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看来是已经结束了,但她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她藏在灌木丛后慢吞吞地往外移动,从茂密的灌木枝叶间露出两只眼睛,眯着眼看去,外面的空地上有一队人马正在处理尸体。 看他们的装扮,应当是沙溢关的小队,看来那些北漠士兵没打过,还好还好,小命算是握在手里了。 邱桑芜瞧了眼前方的薄荷丛,目测了一下距离,又看了看远处清理尸体的士兵们。 虽然沙溢关的士兵不会对她怎样,但邱桑芜还是有些怕他们,毕竟刚刚才厮杀过,浑身上下血淋淋的,看着就吓人。 所以,她决定从灌木丛里爬过去,不惊动任何人,摘完薄荷就走。 奈何她实属有心无力,她虽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但耸动的灌木丛还是惊动了远处的人。 柳盛正指挥着人拖走一具被北漠人一箭射死的难民的尸体,忽的听见远处的灌木丛有动静,他立刻警觉地回过头,拔出一旁杵进地上的长枪,厉声呵斥。 “谁躲在那儿,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