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郭保吉带兵去往翔庆,郭家只剩下廖容娘带着二子一女留在京城,虽然不至于闭门谢客,却也再不复从前宾客盈门。 廖容娘行事不爱张扬,出门交际得少,便是同娘家人来往也不算频密。另有两个继子,郭安南在学士院里表现寻常,知交自然不多,又兼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外做些什么,回家的时候都少;郭向北在国子学中读书,最近虽然人缘好了许多,却也不爱带人回府,至于郭东娘,进京之后也去了些赏花宴、诗会,甚觉无趣,平日更爱自外出游玩,不束缚于一府之中。 正是因为这许多缘故,郭府闭门数日,外头居然极少传闻。 那被沈念禾遣去送信的人将自己得见的情况一一说了,又道:“还未走近,就被人拦了,问得是来寻郭家的,特地解释说他家再不见外客,我说是故旧,也不进门,只送一封信过来,照旧还是不行……” 沈念禾问道:“拦住你的是不是郭家人?”
那人摇了摇头,道:“认不出来,不过看他说话行事,不太像是下人……” 又将其人说话学了一遍。 沈念禾听着只觉得古怪,不由得转头,边上郑氏也疑惑极了,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并不多做评价,只细细询问了几句,就将人打发了出去。 那人一走,郑氏就同沈念禾道:“我看郭家这一回闭门实在毫无来由,不如叫人去问问国子学,或是看看学士院中是不是听得什么风声。”
沈念禾却是觉得这做法不甚妥当,摇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旁人又知不知道,如若当真惹了大事,这般贸贸然上门打听,反而会叫外头传扬开去,不如等三哥回来再说。”
*** 裴府里头两人满腹狐疑,内廷之中,周承佑却是半仰着靠在塌上,一手护着头,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攥着被褥。 床榻边上原本立着两个黄门,此时已经被他寻个理由发遣出去,只剩得陈皇后一人抹泪侧坐,急声道:“我儿伤成这样,怎能强撑着?还是叫个医官进来看看吧?”
然而再怎么催得急,还是没有自家去打铃叫人。 周承佑一手扶着头上那厚厚的方巾,那方巾原是象牙白,此时已经一半都被血液浸得全湿,染上深红的颜色。他靠着塌,莫说头,便是手脚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用力压着伤处,直到感觉那血水渗得缓了些,才慢慢开口道:“儿臣犯了错,得天子纠错,又如何能叫医官,岂不是违抗君令?”
陈皇后咬牙道:“我只说自家不舒服……” 然而说到此处,她也晓得行不通又瞒不过,究竟还是闭了嘴。 周承佑休息了片刻,等那一阵头晕过去了,这才睁开双目,却是觉得眼前有些发昏,尤其右边眼睛外头仿佛罩了东西似的,看什么都隔了一层深红色。他有心想要细究,碍于陈皇后坐在边上,生怕自己一露出端倪,对方就要不顾后果叫来太医,便把此事瞒了,强笑道:“母后不必担心,陛下手下晓得分寸,这伤处只看起来厉害,其实伤到的全是外头一层皮,里边并无什么大碍。”
做儿子的一心要安慰亲娘,做娘的母子连心,哪里又会没有感觉。 陈皇后把眼泪擦了,道:“此事必要回禀太后……” 周承佑攥着被褥的手立时一紧,连忙制止道:“母后何必叫太后也跟着操心,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好,若是闹到慈明宫去……” 他话音未落,陈皇后的面色就变了,便是声音也跟着尖利起来,叫道:“你哪里有错??再是老子打儿子,也没有照着头去打的,你莫要瞒着我,我已是知道了,那砚台砸下来,但凡再偏一点,你我母子未必都再有见面的这一时,要是由着他……” 周承佑脸色遽变,道:“母后!”
陈皇后顿时噤声不语。 母子二人相面而坐,俱都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到底是为娘的心疼儿子,陈皇后先退让道:“纵使不能叫医官来看,你那宫中也有陪着习武的禁卫,他们当中必定有上过战场受过伤的,且问问要怎么打理。”
一面说,一面又把放在床榻边上的一个玉瓶取了过来,要给周承佑上药。 这一回周承佑倒是没有拒绝,小心放下手上的湿巾,正要把伤口露出来,却听得外头有人声不住喧闹,过了不多时,仪门官先敲了敲门,复又隔着门叫了陈皇后并周承佑两个,正要问话,一人已是嚷道:“拦着作甚!这清华殿几时连我都不能进了?!”
原是周承顺。 听得弟弟的生意,周承佑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无奈,便是陈皇后也叹了口气,道:“你弟弟来了,他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你自家同他说去。”
外头拦了一阵,仪门官也好,禁卫也罢,俱都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在周承顺面前跪成几列,苦苦哀求,有人甚至鼻涕眼泪都哭了出来。 陈皇后听得闹腾,只好让殿外把人让了进来。 周承顺孤身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带,进门之后倒也乖觉,不待外头动手,亲自把门给反掩了,还栓了门闩。 他到得偏殿,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太好,见到卧榻的周承佑,又看他手上捂着的帕子已经挪开,露出额头处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处已经见骨,还在慢慢往外渗血,看起来十分骇人。 “二哥!”
周承顺惊呼一声,几乎是飞也似的奔到了周承佑床榻前头,伸手要去摸,那手才探到一半,自己又止住了,一副十分犹豫惊慌的模样,急急又左右看了一圈,这才叫陈皇后,“母后,二哥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见太医??”
他把手在两边腰摆上擦了擦,也不知是擦去手心的汗水,还是擦去心中的担忧,整个人却凑得更近了,见得陈皇后不说话,忙又问周承佑道:“二哥?!”
周承顺的声音又急又凶,他自小就脾气暴躁,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追问了半日,却只有周承佑敷衍他道:“不小心碰的。”
他当即就站了起来,也不说什么,只接过陈皇后手里的药给周承佑打理伤处,手法倒是颇有章法,等到上了药,又取了纱布来轻轻缠裹住,等到处置完了,才冷声道:“二哥也不必把人当个傻子哄,我既是赶得过来,自然已经听到信了——皇上欲要处置郭保吉,说他与西贼有私,二哥上前拦着,被天家拿桌上的砚台砸得昏过去。”
周承佑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弟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再怎么也是亲生儿子,可听得弟弟这语气,倒似对周弘殷毫无感情似的。 周承顺没有理会他,而是冷笑着继续往下说,道:“二哥脾性好,我却没有这样的秉性,上回打了腿,一躺就是半个月,前次扇巴掌扇出血来,牙齿都落了一颗,今次头骨都打透了,这要忍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