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个争执一场,最后不欢而散。 郭东娘越想越不对,等到晚上,特地去找了自学中回来的弟弟。 她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并不避讳长兄房中事,只碍于身份,不好插手,便问郭向北道:“你当日从谁人口中听说大哥在外头的事情,除却你还有谁人知道?”
郭向北自上回文章得了先生夸赞,又趁着前一阵子裴继安得闲,时不时上门求教,便是不上门,也时常将自己诗文送去讨教。他原本只是想要在表露一番自己并非偷懒,当真是有认真念书,然则一来二去,倒是渐渐摸到其中门道。 他从前不爱读书,实在也是读得不好,因天资问题,比不过兄长与同窗也就罢了,还时常被先生拿来评点。 郭保吉官做得越大,对儿女的教养就越上心,不是将儿子送去最好的书院,就是送去州学,还时常费尽心力,请来能请到的宿儒作为提携。 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书院也好,请来的老师也罢,一般都是两种态度,不是对郭向北以鼓励为主,诸多褒扬,写成稀烂也一通瞎夸,就是觉得他写的全是狗屎,拿出来逐字逐句修改,要他从立意、结构、遣词、用典,尽数重新来过。 面对前者,郭向北小时候不懂事还当真过,可年岁渐大,他也许愚钝些,却决计不蠢,自然分辨得出真情与假意,只觉得羞恼不已。 面对后者,郭向北先还努力振作过,按着先生所说修改,然则改来改去,却全数达不到对方要求,一次两次还罢,次次如此,自然灰心丧气,时间长了,甚至对写诗作文都畏惧不已。 可自得了裴继安指点,只在自己原本根基上修改文章,只稍稍换个方向,写出来的东西,甚至不用学中先生夸赞,郭向北自己都能看得出来其中进步。 往日是写十次,十次被打回来,此时是改一次,就能得到旁人佩服的眼光,最要紧的是,确确实实其中所有内容,都是出自他自己之手,郭向北又安能不高兴?自此之后,他再不向从前一般不愿向学,因在文章中显出见识丰富,甚至引得不少人来相交。 此时有游学之风,只是碍于种种原因,寻常学生未必能像郭向北一般,年岁不大,已经去过如此之多的州县,虽然只是跟着父亲走马观花,拿来唬一唬人还是足够的。 郭向北虽然同谢处耘一碰面就针尖对麦芒,其实对着外人倒不塌面子,又兼手头有钱,十分舍得花,甚至还资助了几个家贫的同窗,如此举动,很快得了不少好感。 那日有个学子,家中兄长在学士院任差,因缘际会见过郭安南几面,偶然看到他趁着夜色去一个小酒肆,身边并无从人,只觉得十分奇怪,不免多做留心。 谁料得站了许久,依旧不见人出来,那酒肆小门反而关了,不多时,里头灯也熄了,再无什么动静。 那学子多了个心眼,叫下头人守在门外,果然那郭安南到了次日一早才出来,还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因时辰尚早,路上并无行人,里头还有个女子跟了出来,同他在门外依依惜别。 “那人有日喝醉了酒,与人说了,正巧席间有个曾得我资助的,听得不对,便来寻我……”郭向北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 郭东娘头大如斗。 遇得这样一个爱喝酒的大嘴巴,一席之间,还不晓得多少人听说了,人又传人,想来用不得多久,父亲在外征战,儿子留守京中花天酒地的消息就会散得开来。 一旦被人拿来做筏子,哪怕郭保吉能全身而退,郭安南的名声也会坏得差不多了。 郭东娘前几日就听得弟弟说了此事,只当时同兄长说的时候,郭安南毫不在意,叫她不必担心,她也就当真撂开不管,谁知道今日见了人,才晓得肚子都已经显怀,看来再过几个月,孩子都要生了,实在叫她气也不是,恼也不是。 郭保吉不在,又不能同继母廖氏说——她怕只会拖后腿,郭东娘只好把今日见得那女子的情况交代了,单瞒住对方长得像沈念禾一事,又道:“……单名一个郦字,据说是良家女子,眼下已经有了身孕……” 郭向北听得目瞪口呆。 郭家家传的童子功,男子二十岁前要养童子身,郭向北当真是个不晓事的,一时手足无措,问道:“二姐,那……我们要怎么办?”
当此之时,人是不能进门的,就算生了也只能是个私生子。最要紧的是郭安南尚未成亲,以后被人打听到这事,实在掉价。 然则孩子已经在肚子里揣着了,还能怎么办? 郭东娘一咬牙,附耳同弟弟交代了一番。 过得几日,等到下头人探听到情况,姐弟二人便匆匆循着地址而去。 那肖似沈念禾的女子姓盛,唤作盛郦娘,今年已经十七岁,家中只有兄嫂两个,父母俱是已经过世。 盛郦娘的兄嫂在马行街尾巴开了一间酒肆,每日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盛郦娘因有一把好嗓子,时时唱曲引客。她容貌出众,又兼气质同寻常市井间的女子截然不同,很是特别,招得不少客人,自她年岁越长,家中酒肆生意越好,日子终于慢慢好过起来。 只她生得如此好看,自然就会迎来许多觊觎,常有那流氓地痞在附近混迹,偏有一日,盛郦娘在门口招客,被几个地痞缠住,言语调戏就罢了,还要上前动手动脚。 盛郦娘被缠得无处可躲,正绝望之际,随手从地上捡了尖利石子就毁了自己的脸,幸而运气好,遇得恰巧路过的郭安南,将地痞撵走,又把盛郦娘救下。 对着恩公,盛家自然感激涕零,旁的俱是拿不出手,只能盛郦娘以身做谢,少不得说些做牛做马的话。 郭安南倒是真的施恩不图报,正色拒绝了盛家兄妹的好意,然则却不得不留下来吃了一顿谢宴。 他自进了京,又去学士院,就几乎日日碰壁,做的事情不擅长就算了,京中遍地都是达官显贵,半点显不出自己,家中弟弟这几个月好像生了二心,妹妹又一向自有主意,再有父亲的失望,官途遇阻,另有样样都叫郭安南觉得不顺,到得盛家酒铺,得盛氏一家无微不至的照料,又把他捧上了天似的,恨不得把他给供起来。 人都有虚荣心,郭安南自然不能免俗,旁的地方讨不到好,忍不住就时常跑到能讨得了好的地方去——况且那一处还有个极像沈念禾的盛郦娘。 他先就觉得沈念禾身份棘手,只是人是当真长得漂亮,眼下遇得个颜色不如,但是身份方便的,叫他如何不喜出望外,只觉得是上天给的礼物,去的次数不免越来越多。 郭安南当日一身锦袍,胯下骑着马匹,头上冠前还缀有绿玉,身上搭配更是一看就知道不菲。 盛家大哥不过是个小酒肆的铺主,房子都是赁的,家中也没几个钱,还有三个儿女,更难凑妹妹嫁妆,此时见得郭安南,又暗暗打听,知道其人身份之后,只觉得什么都好,堪配妹妹,恨不得把盛郦娘送进郭家,至于是妾还是什么旁的,却都顾不得了。 至于盛郦娘却没有如此想法,她最开始单纯是感于恩情,后来相处愈久,感情倒是压过了感恩,一不小心就做了错事。 *** 却说这一头沈念禾回得家中,虽然带了一大盆荷花同荷叶回来,又有一篓子莲蓬,因那盛郦娘的事情,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她先去寻郑氏,把面上的表情收敛起来,进得门,先笑盈盈说了一通白日间在那湖边看的景,又道:“改日我同婶娘再去一回——那一处还有个亭子,正好坐着赏荷花!”
郑氏见她玩得开心,自然也十分欢喜,却是笑道:“怎好只我们两个,要叫上你三哥去赶车才行——那车给别人赶,我做坐起来总觉得摇晃晃的,不如你三哥赶得好!”
沈念禾不禁好笑,正要问话,就听外头有人道:“要我赶车带你们去哪里?”
——却是裴继安终于回来了。 沈念禾等了他许久,此时终于见到人,忙叫了一声“三哥”,又去寻自己昨日算的稿纸,两人自有一番交流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