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挂心儿子,蒋丰虽然心有疑窦,犹豫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只这回交接时却不似方才那般详细备至,而是把不少地方都粗略而过,有那等不太着急的,便嘱咐沈念禾“等我回来再说”,一副自己用不得多久就要往回赶的样子。 他一旦起了心思,再说话就谨慎起来,因怕裴继安以为自己一心回郭保吉那一处,更不敢去招惹谢处耘,又道:“此处事务繁忙,裴官人哪里抽得开身,不必叫他分心。”
再道:“我去去就回,都用不得两日,如若裴官人问起,还请沈姑娘看在我往日情面上,帮着美言几句,莫要叫他生出什么误解之心来!”
语毕,又把自己手头要紧的事情一一说了一回,复才匆忙走了。 蒋丰虽然走得快,态度却是表示得十分清楚,说明自己必要回来,不会耽搁进程,又请沈念禾转达裴继安,叫他帮着留位子。 沈念禾一口就应了。 此人确实能当用,是以她纵然知道其中多半有猫腻,可水至清则无鱼,墙头草未必是自己想要两边倒,实在是不知道哪边风大,哪边有土而已,为生存计,不必太多苛责。 她想了想,只觉得好人做到底,既然已经帮着裴三哥卖了面子,也不差多卖一点半点的了,便转去后头寻谢处耘。 今日正当休沐,因算着朝中给复约莫这两日就能到,想让众人趁着这个难得的空闲缓一缓,一旦真正挖田造堤起来,几乎难有喘息的功夫,是以裴继安就给小公厅放了假,只有少数留守而已。 一路往库房走,却是人都没见得两个,沈念禾到了地方问管库,对方指着后头道:“早间来了一批木料,因收得匆忙,人也不够,谢小官爷担心数目对不上,此时到后头点数去了。”
沈念禾便道了一声多谢,朝后头走,却不知为何,找了好几处放木料的库房,依旧不见谢处耘的影子。 库房的大布局是沈念禾画的草图,后头虽然有所改动,但是动的都是细处,她寻了一圈找不到人,略觉奇怪,仔细回忆了一下,倒是记起有个小库房是堆杂物的,里头也放小木料,于是又转往那一处去。 这一回推门进去,里头一般堆着各色物料,层层叠叠,除了东西,并不见人。 沈念禾看了一眼,正要往回走,脚已经抬了起来,眼睛余光一瞥,却是见得其余地方都勉强称得上整齐,只最里头那一处几根不长不短的木条跟木板乱杠在地上,有些奇怪。 她心念一动,又看了两眼,越发觉得不对,便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 木头就是寻常木头,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堆放得十分不整齐,想来是早间卸货的人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整理好。可她站在边上等了一会,却是听得木料、砖瓦堆积的角落里,竟是有些意料悉索的声响,另又有呼吸声。 沈念禾拿不准什么情况,忙往后头退了几步,退到门口,又随手抽了根竹竿,扬声问道:“里头有人吗?谢二哥?”
她不过瞎叫唤,叫完之后,便噤了声,屏住呼吸等着里头回应。 过了好几息功夫,沈念禾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里头才断断续续,传出有人的声响来,隐约叫道:“我在此处……” 声音虚弱。 她听得声音甚是熟悉,虽然离得不近,却能辨出是谢处耘的,一时吓了一跳,连忙提着棍子上前,循那声响到的角落,辨出那声音来源——果然是在那乱糟糟的木料、砖瓦后头。 沈念禾左右一扫,见得边上有不少砖块,便移了几块下来,踩着砖小心爬上那几有丈高的物料上,等到把手扶着边上木料,往山一般的物料后头引颈一看,却见着“山”背后的空隙处半卧着一人,衣衫破烂,腿脚上一大滩红红的血正往地上淌,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正是谢处耘。 她愣了一下,问道:“谢二哥,你伤了腿吗?还伤了哪一处?”
谢处耘疼得满头是汗,整个人的头都是发懵的,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沈念禾,听得她的声音远远近近,仿佛从空中飘得过来,又仿佛从他心里冒出来的,一时之间,当真听不出来说了什么,也猜不到她问了什么,只晓得慢慢点了点头。 沈念禾见他这样子,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曾经被马车压在下边的时候,心中一凛,手脚都有些发抖,好容易把边上的木料抓稳了,也不敢耽搁,慢慢自旁边一点一点滑挪了下去。 谢处耘虽未说话,可她看着面前景象,猜想他多半是在整理物料时不小心掉了下去,偏偏伤到的是腿脚,想要动也动不得,正巧今日库房里头只有两个管库的,并无人进进出出,居然叫他一个人在里头耽搁了这样久。 如果不是自己过来,说不得要到天黑了才有人察觉出不对,四处来找寻。 沈念禾小心踩在略平整的地方,蹲得下去,她见谢处耘连话都难说出来,上嘴唇白得可怕,下嘴唇咬得全是血,便知状况不好,又见他按着腿脚,指缝间还不断往外冒着血,也不敢耽搁,先把手在谢处耘面前晃了一下,轻声问道:“谢二哥,除却腿,你还有哪一处伤得厉害,腰、背有无摔到?”
她问完之后,见对方并不回答,也不知道是痛得说不出话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便又问道:“谢二哥听得见我说话吗?若是听得到,便眨眨眼。”
谢处耘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动了动眼睛。 沈念禾索性不管他,先抽了随身的帕子出来,将其从中撕开,半蹲在地上去看谢处耘退脚上的伤口。 他裤子上全是血,贴在腿脚处,糊成一团,血块、血水同碎布混杂在一处,早看不出来哪里是伤处。 沈念禾不敢乱动,却更不敢不管,想了想,自他大腿处将那布料撕开,一点点轻轻往下挪。 谢处耘全身都痉挛起来,腿脚也发着颤,左手攥成拳头,右手却是一把紧紧抓住了沈念禾的手,“啊”的叫了一声。 沈念禾忙将手上动作放得更轻了,却没有停,左手给他抓着,右手持续往下提着那布料,轻声问道:“谢二哥,伤口在哪一处?”
谢处耘咬着牙抵过了那一阵痛,脑子倒好似清醒了几分,过了好半晌,才捏着沈念禾的手,慢慢放到了他膝盖的一处地方。 沈念禾轻手轻脚地避开他指出来的伤口,也不敢去动那布料,只用撕成长条的手帕把他伤口前端大腿的位置绕了一圈,绑了一个略紧的节,绑好之后,凑近那谢处耘的耳边道:“谢二哥,你莫要乱动,只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叫人来。”
又等到他点头了,才原路翻爬回去。 此时小公厅中留守的人不过十来个,俱是分散得很,沈念禾先去把门口两个管库的叫了过来,把事情三句两句说了,又道:“那库房里东西太多,你们先去清出一条能过担架……” 她说完这话,忽的想起来今日轮值的大夫不在,担架放在哪一处都无人去问,此时又着急,实在等不了,只顿了顿,当机立断,便又改口道:“清出一条能过门板的空地来。”
那两个管库俱是吓得不行,连忙应了,问的清楚库房在哪一处,转身就走。 沈念禾认得的人多,对此地也熟,四处寻了一圈,总算又找出三四个人,领着众人一齐去那库房里头。 人多势众,有人去卸门板,有人去帮着清路,有人去药方里找药膏同药粉、纱布等等,又有人连忙骑了马往宣县去寻大夫,不多时,就在那一堆木料、砖块里头清出一条能走的小道来,将那谢处耘抬得出来。 沈念禾自己的腿脚受过伤,得过大夫照料,后头不良于行半载有余,可谓时时都在想着怎么照料自己的腿才能叫它再能走动。她久病成医,此时一看谢处耘的样子,就怕他是伤了骨头,最好不要轻易挪动,是以让众人把他抬到不远处的空房里头,就嘱咐他们不要乱动了,只留了一个看着机灵的帮忙打下手,其他俱是道了谢,将他们重新打发回去自己的位置上。 她先给谢处耘喝了水,等到终于有人寻了药膏药粉等物过来,才小心拿剪刀把谢处耘腿上伤口附近的布料剪开, 一点点给他清理伤口。 那边上的杂役哪里见过这样重的伤,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处,脸都白了,然则见得沈念禾看那伤口面不改色,又觉得自己不当如此没用,本还想努力去接手,手一伸过去,居然在发抖。 沈念禾看了他一眼,也不为难他,便指着边上的铜盆道:“烦劳小哥去帮忙换一盆热水来。”
那杂役仿佛得了特赦一般,连忙抱着铜盆跑了,溅到自家身上全是水也不晓得躲。 沈念禾听得人走了,复才低头继续清理伤口。 谢处耘始终痛得十分厉害,有时候她清碎布时不小心碰到伤口了,他就咬着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强忍着不叫。 她怕他把嘴唇咬穿,就把他那袖子撕了下来,轻轻缠绕成圆棍状,想叫他横咬在牙齿当中,只谢处耘半晌不能放松,那布棍都放在嘴唇边了,他都不肯张嘴。 沈念禾只好倾身去掰开他的嘴唇。 正使着力,就听得门口有人大步走来。 沈念禾此时一心难二用,恍惚间好似听到声音了,只也没空去管,以为乃是那杂役回来了,然则没一会,身后却是来了一人,轻声道:“你往他嘴里推。”
也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按着其人的话做了。 这一回奇怪得很,仿佛得了什么配合一般,她那布棍才放在谢处耘嘴边,他那嘴巴便一下子张开了一小道缝隙,一口就把布棍咬住了。 沈念禾连忙转头一看,却是见得那裴继安就站在自己背后,两人相距不过两步。 他手上还拿了银针,不知扎在了那谢处耘身上哪一处,叫他一下子就张开了嘴,只是手抓着沈念禾的手,用的劲更大了。 看到裴继安,沈念禾一下子就松了口气,忙道:“三哥,谢二哥好似从高处掉下来伤了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伤了其他地方。”
“大夫已是在半路了,我先给他看一看,你做得很好,且坐一坐,缓一缓。”
听得他这样说,明明话里也没什么实际的内容,沈念禾心中的紧张就是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不少。 她一缓过来,就觉得自己手脚都痛,像是使力使过头了之后的酸痛,而左手手腕、手指、手掌处更是痛得不行。 沈念禾本想转去边上坐一会,只是才动了动,就觉得双脚一阵发软,许是一下子起得太猛了,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动,因害怕自己要栽倒了,忙想蹲得下去,幸而边上站着一个裴继安,见她摇摇晃晃的,便急急上前两步,半虚扶着她的肩背,将人扶去了边上坐着。 她坐了片刻,等到重新喘过气来,睁眼一看,对面谢处耘膝盖处的伤口已经全数处理好了,自己方才绑上的手帕也已经拆开,他整个人平躺着,显然已经睡着。 裴继安料理妥当,转头见沈念禾睁着眼睛,便轻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
沈念禾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问道:“谢二哥伤了哪一处?要不要紧的?”
裴继安道:“折了骨头,不过他年纪轻,底子好,不会留有什么不妥当,将养一阵子就好了。”
他口中说着,却是朝着沈念禾走了过来,轻轻拉过她的手。 沈念禾此时尚未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太对劲,见得裴继安低下头,又取了药膏出来,一副要往自己手上涂的样子,一时有些茫然,问道:“我又没受伤,三哥给我擦药作甚?”
然而等到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手指、手腕处居然又青又紫,尽是被方才谢处耘抓出来的伤痕。 裴继安面色沉沉,并不说话,过了好半晌才道:“伤成这样,也不晓得痛的?”
语毕,转向床上躺着的谢处耘,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