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云楼内的宫人已经被陆银屏尽数撤走,如今只剩了座空壳子。蓬莱福地,阆苑琼楼。当年披云楼是先帝所建,尚未完成便驾崩。先帝荒淫昏聩,建鹿苑时几乎将从大凉掳掠而来的财富用尽,披云楼更是耗费了人力财力最多的一处——传言中光是那座巨大的忿怒金刚,外表看似铜像,实则是纯金所制造,所以后殿成了禁地,并无人能够靠近。如今这处没了人,陆银屏的命令于他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罢了。慕容擎没有犹豫,单手扶上腰间长刃,慢慢走了进去。前殿依旧是之前来过的前殿,红帐遍布,中间床上有一张草席,上面躺着香消玉殒的李妩。慕容擎走过那八根柱子,停在李妩的尸首前。鲜卑人不惧中原人,更不惧中原鬼。慕容擎伸手扯下随风而荡的红帐,缠在左手上,连句“失礼”都未曾说,径直掀开了李妩面上盖着的白缎。能够进宫的女子不说倾国倾城,千里挑一也是有的。美人如花似玉,如果不仔细看,倒还觉得她依然是睡着了的模样。慕容擎面上比她还要淡漠几分,缠着红帐的手指轻轻捏住她下颌,向她口中探去。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霎时充满了鼻腔,若有胃浅的人在旁,恐怕早已吐得翻江倒海,再也不肯踏入此地一步了。然而慕容擎却当做没事人一样,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最终停留在李妩颈上的一道淤青上。这处淤青看似稀松寻常——李妩是自尽而亡,自缢算是体面死法,毕竟给自己留了个全尸。可惜慕容擎杀人无数,什么死法都见识过。自缢而亡的人勒痕在下颌角和脖颈的交接处,而不是在脖子的正中央。他了然于心,又检查了其它几处后,才将红帐从左手上取下来。李妩是如何死的,他心里大概有个数了。想来陆银屏来此地也应该是对李妩的死因存疑,想探一探的吧。慕容擎心底笑这姑娘大胆,竟然独自一人靠近披云楼前殿——也不知道那位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能养出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边想边朝着披云楼外走去。廊柱上雕刻的莲花极致盛放,看得出这位工匠有巧手。只是花瓣略细长,开绽得又热烈,乍看之下倒有些像他听说过的黄泉之花。慕容擎不信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个。经过莲花后,未走几步,他突然回头。“谁?!”
慕容擎握住刀柄,慢慢拔出长刀来,“滚出来!”
廊柱上的莲花依旧静谧地开放,自那柱子后,有个身影微动。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影子突然闪到慕容擎脚下。慕容擎后退一步,举刀正要挥砍。刀风凌厉,带起周围红帐乱舞,在即将劈向地上那人的头颅时停住。“您来了?”
那人惊喜地抬头,“是您吗?”
慕容擎是因为看到她的脸时才停手。地上跪着的女人约摸三四十岁,上身穿着灰蓝短衫,下身穿着同色束裤。衣服约摸是捡来的,并不十分合体,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操劳过度,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仅仅是一个中年女人还不足以让慕容擎惊愕,真正震撼到他的是她的脸。中年女子的面上像是被开水烫过一般,粉红花白的皮肉纠结在一起,丑陋可怖——若是让寻常人见到,怕是要吓晕过去。那女子见他迟迟不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掩面悲泣。“啊…是奴的错…奴在此地呆得太久…怎的就忘记了…这样的容颜怎么能够见您…”她突然又站起身,伸手扯过莲花后的红帐,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面上。待她缠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来气时,又朝着慕容擎下跪。“这样…您便看不到了…”她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地道,“您这次来…是来接奴回去的吗?”
慕容擎静静地望着她,自己却不开口,等着她继续说。那女子未听到他的回应,有些艰难地仰起头,又问:“您为何不说话…是因为奴做错了什么吗…啊!好像是有一样…有人…有人见到他了…”说起这个,她似乎十分内疚,坐在原地悲愤地捶胸顿足。“奴应了您的要求…这些年来从未间断过…将人照顾得好好的…”她悲声道,“奴只是…奴只是太多年没有见到人了…便放松了警惕…求您看在这样多年来一直守候在此地的份上放奴一马吧…”说罢,这女子又开始向他叩首。骨肉磕在金砖上的声音是极为沉重的“咚咚”闷响,光是听力道,便知眼前这女子是真心实意地认错。她一直不间断地朝他磕头,直到她被红布缠绕的面上渗出一丝乌黑的水渍,慕容擎这才醒悟过来。“够了!”
他沉声道,“我不认识你…你是何人?刚刚你说什么?在此地守候什么?又将我认成何人?”
那中年女子尚还不觉疼痛地伏地叩首,在听他讲完最后一句时,突然间停了下来。她应是很久未曾听人问话,这样多的问题同时抛出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消化。不知过了多久,在慕容擎的耐心都快要消失的时候,那女子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只见她拼命拉扯着自己头上的红帐,口中凄厉地尖叫:“你不是他!你是谁?!你骗我!你骗我!”
慕容擎一愣——看这中年女子的反应,应该是头脑有些毛病,只是刚刚错把他当成了她曾经的主人,才不断朝他磕头的?女子拼命地扯下面上的红帐,用那张粉白皮肉纠结的丑陋面孔看着他,又惊叫一声。“你不是!”
她指着慕容擎厉声道,“你滚!滚开!”
慕容擎还未滚开,那中年女子却自己躲到了莲花廊柱之后。打定主意想要知道她是谁的慕容擎忙追了上去。那女子看似疯癫,然而脚下却像生了风一样,瞬间消失在柱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