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刘毛毛这孩子,令村子里的乡亲们头疼,甚至是厌恶到咬牙切齿的地步。“哎呦——只想把他揉碎了喂猪。”
“你说,他咋这么隔癔人?”
整个不到三十来户的小村子被刘毛毛闹得是让人哭笑不得,把乡亲们憋得半开玩笑似的叫他——“恶老雕”,刚开始是谁喊骂谁,后来时间长了,谁喊答应谁。这棵千年大槐树在村子西边矗立着,虽然一大半树身早已朽成空壳,却仍然挂着厚厚的树皮,高大粗壮,蟠虬的枝干撑起大片的荫凉,生命力依然旺盛;每到季节满树的槐花喷薄着浓幽的槐花香,所以这个村子就叫大槐树村,坐落在山坳里。大槐树下有户人家,石头堆砌的院墙,院内茅草缮的两间草房子,矮矮的墙头摆满酸枣刺的枝枝,看样子是经不起贼偷。以前是生产队的牛院,后来分给刘聚家住了,这就是“恶老雕”的家,尤其他家穷的叮当响,总之最悲惨的事,也总是发生在“恶老雕”的家里。他家早上不吃饭已经大半年了,一天只有两顿饭,这样就可以剩下一部分粮食维持生计,可是三个娃们受不了这种饥饿。院子里“恶老雕”正兴致勃勃的揉着泥,柔好了再扳成圆柱形,用大拇指抿成个大大的凹举过头顶,张开双手,翘起一条腿,那夸张的动作像跳藏族舞,使蛮劲摔在地上,“咚”的一声,炸开了,惹得两岁的小弟弟二毛和小妹妹妞妞“咯咯咯咯”笑的前俯后仰一阵,“恶老雕”再重复着扳。妞妞也分点泥,学着哥哥的样子,摔下来却不会炸,又惹得小二毛“咯咯咯咯”的笑,他们玩得非常开心,疯了一脸的汗水,累了坐下歇一会,也就都感觉饿了,二毛和妞妞闹着嚷着饥,因为不到做饭时间,家里就没得吃的,二毛就呜呜呜的哭,“恶老雕”更感觉得饿的难受。“恶老雕”一个黑瘦的小男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炯炯有神的眼睛,可以眼观六路。他毫不犹疑的“哐当”一声拉开破木门很精神的冲了出来,凌乱的头发,光着脊梁,被太阳晒的像小黑泥鳅,赤着脚,裤子上打着粗糙的补丁,一副邋遢的样子,行动起来像猴子一样利索,他用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看到小伙伴高高手里攥着个花圈馍馍,眼都直了,口水嘟噜嘟噜往下掉,他使劲的把长满污垢的双手,朝露着屁股的裤子上擦了俩下,再擦一下嘴巴,及干脆又霸道的说:“掰点吃?”
“恶老雕”看着高高小手里握着被啃成不方不圆的少半个花卷馍,歪着头强势的问。“不给,”高高把拿馍馍的手往怀里一拉也歪下头,撅起嘴唇也不甘示弱的说:“就不给你。”
“那……那……那……”“恶老雕”歪着头眼珠子滴溜溜转,突然看到自家那株高耸的大槐树,就又歪过头说:“那……那不让你在俺家这大槐树上认干爹。”
“你敢……俺对俺娘说……”说起认老干爹,就有些让人费解,这是村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爹和儿子趁这个干爹,甚至爷爷和孙子也趁过这个干爹,谁家添丁生小孩就得认这棵大槐树做干爹,奢侈的蒸笼白馒头,炸些油菜角,端三碗到大槐树下摆好,烧香跪拜,祈求树仙保佑孩子健康成人,然后在树上系上红布条或者红绒绳,这门亲戚就算认定了。每逢娃们过生日都要类似的祭拜祈福,直到年满十二岁为止。赶巧早晨上地干活回来的乡亲们扛着锄头、背着镢头站住脚,问问男娃还是女娃,顺手你捏个油菜角,他抓个馒头边吃边往家回,也算是邂逅打牙祭的机会,也有的不舍得吃,捎回家塞给高兴地屁颠屁颠的孩子。而端着油菜角者走不到家门口,碗就空的底朝天了,可心里高兴。再说,“恶老雕”的肚子里咕咕的叫着,他咽着口水,抬起袖子抹一下鼻涕,往高高身边靠近,趁高高不防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馍馍撒腿就蹿。高高猛地一怔,再看看叉开五指的空手,待缓过神来时,“恶老雕”早已把距离拉的老远,高高就拼命的追,到底还是撵不上,索性坐在地上蹬着两腿,张足口大声的哭,试图能把“恶老雕”给哭回来,直到“恶老雕”跑的无影踪,高高再看看周围也没人,无奈地爬起来挠着头回家。他不敢告诉奶奶,因为奶奶曾经凶巴巴的瞪着眼睛,恶狠狠的提醒过自己,以后有吃的,就藏在家里吃,不准出去瞎诡摆,甚至还挨过揍,高高挠着头苦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自己犯过多少次这种错误,咋就光忘呢?不管怎样高高还是使劲的把眼泪擦的干干净净,以防被看出哭过的蛛丝马迹,再咧咧嘴装出一点笑容,感到恢复的很圆满了,就推开大门若无其事的走进家里,仍然遮不住泪水和污垢涂抹成的花脸猫,还是跑不脱奶奶那锐利的目光,奶奶索性提着那根细长的树枝条,瞪着眼歪着头,不满意的看着高高说。“高高——馍馍呢?”
“吃完了,”高高尽力佯装出吃的心满意足的样子,裂开嘴朝奶奶笑笑,“全吃完了。”
虽然这样,心虚的高高还是小心而警惕的紧盯着随时都有轮起来打在自己身上的枝条,时刻有躲闪的准备。“是不是‘恶老雕’给抢去了?”
奶奶的话音刚落,枝条也就狠狠的抽在躲闪不及的小身子骨上,还满院子追着,喊:“咦——真是被‘恶老雕’给抢吃了,大人都不舍的吃,你竟敢被‘恶老雕’给抢吃了,造孽啊——你这个不争气的小畜生,看我非打死你不可。”
高高急忙抱着头满院子哭喊着跑,其实奶奶也没能打住几下,因为高高毕竟跑得快,奶奶追累了气愤的噘着嘴,跺着脚,扔下枝条。“去把柴火抱灶房去,”奶奶捋起挡在眼前的白发,顺在耳后边,吓唬的抬起小脚狠狠跺在地上,恶狠狠的说:“再不长记性我打烂你的头,看你娘去地回来,咋收拾你个兔崽子。”
这是在一九七八年的初夏,这个不到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子里,平时很幽静,四周树荫怀抱,除了乡亲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碌着地里的农活外,并不热闹,可是村子里四、五六岁的孩子们个个活泼调皮,即便是不热闹,也经常被这些孩子们挑起些事端,甚至导致两家怼架,闹得很不愉快很久,事后都又像忘记了似的,该打招呼打招呼,而孩子私下里早就又嬉笑玩耍起来。高高他娘是村子里的硬角色,敢惹住她?上捅天,下掘地,天不怕地不怕,老天爷来了,也敢撕扯住和你摔几跤。“恶老雕”家和秀娥比,不管是人力或者是物力,那是隔沟弹花——根本一弦不粘,秀娥就没把他家里人放在眼里。“恶老雕”抢夺高高的馍馍可不止一次两次了。高高家就不一样了,高高他爹高平在外有工作,家庭富裕。因为高平老娘年纪大了,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也呆习惯了,往城市里去,死活请不动,就认准这个破落小院子,高平也只好让媳妇秀娥带着小孩在家照顾她老人家。秀娥虽然脾气刚烈,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见不得地里庄稼荒着,整天热火朝天的在地里拼命干活,但是不能回城里,心里就憋屈。有享福的日子不让过,塞进这呱呱鸡不拉屎的穷山沟活受罪。秀娥每想起这事,就一肚子火气没处泄,今天遇到这种事,这种类似的调戏,已经到了极限,对于秀娥的这种脾气不引爆吗?“恶老雕”年龄小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初生牛犊不怕虎,浑身是胆,只要是口吃的,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自己好打发,地里的野菜、豌豆苗随便揪一把,填在嘴里,嚼的满嘴流绿汤,伸伸脖子使劲咽下,再抬起袖子胡乱摸一下,压住饥饿就可以。可是家里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弟弟二毛,牙还没长全,一看到自己回去就高兴的手舞足蹈向自己爬过来,抓着“恶老雕”的破裤子,坚强的站起来,亲热的搂着脖子,咯咯咯笑的开心极了;还有三岁的小妹妹妞妞,乖巧伶俐,眼疾手快,爹娘训斥打骂“恶老雕”时,也总是通风报信,护着哥哥。闲下来就把“恶老雕”按下来,偎趴在地上给哥哥逮头上的虱子,能逮一手窝乱爬,毛毛低着头用指头往手心拢着,专管乱跑的虱子,然后俩人头碰头,用指甲挤的噼里啪啦一指甲血。二毛闹着饿;妞妞忍着饥饿,相依为命的哥哥,怎能袖手不管。那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谁还去管他三七二十一还是二十八,能够让他俩有口吃的,是毛毛最开心不过的事了。秀娥会饶过毛毛吗?那也只看高高他奶奶的那张嘴了。不过,只要是惹恼了秀娥,“恶老雕”的日子就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