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的目的地是琉璃厂。这年头还没有潘家园这个赝品满街的古玩市场,嘉靖年间,琉璃官窑搬到了现在琉璃厂的位置,这里汇聚了京城大部分的古玩店,渐渐形成了规模,想去淘古玩,琉璃厂自然是首选。凌月先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换成了碎银子,胸口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这才正式开逛。从古到今,古玩一直是中国人争先恐后仿制的首选物品,这玩意成本低,利润高,破破烂烂的一个东西就能卖到天价,谁不仿谁就是傻子。现代就不说了,自从凌月在潘家园摸过一个在粪坑里泡了好几年,硬生生做成褐黄沁色的玉石吊坠,恶心得三天都吃不下饭,她就发誓永远不会再踏入潘家园市场半步。古代也没比现代好到哪去,唯一的好处就是古人做旧的手段没有现代那么花样百出,毕竟这年头没有什么化学制品,想要弄出以假乱真的古玩,还真得有精湛的技术加良好的耐心才做得出来,这也就限制了赝品的数量,不至于发生放眼望去,满大街数万件古玩就没一件真货的惨象。琉璃厂名头在外,自然也是鱼龙混杂,即使在装潢得气派非凡的大店里,也不能保证件件都是真品。至于路边摊就更不用说了,一件铜鼎敢开价三百两,成交价才五两银子的事情也时常发生。这个地方,才是真正考验眼力的地方。凌月个子矮小,混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她看起来就像是无意中来琉璃厂逛街的小姑娘,任谁也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大主顾。凌月慢慢地走在街上,时不时在某个摊位停下脚步看看,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根本没人招呼。凌月一边走,一边暗暗称奇,难怪琉璃厂在中国古玩历史上占据着那么重要的地位,这里还真是有不少好东西。只不过这里的摆设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年代久远的,元末和明初的居多,假的东西更多,有的摊位甚至摆得玲琅满目一大堆,也没有一件真品,不过是平常人家买着充门面摆着玩的罢了。待走到市场的边缘地带,凌月放慢了脚步。现代那些经常在大道边摆摊卖古董的情形,在这里竟然又重现了。许多衣着破烂打扮得跟农民工一样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他们的面前通常只铺了一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上面摆着几件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古玩,有铜钱,有首饰,有玉器,甚至还有青铜器。当然,现代那些路边古玩摊,一百个摊位有两百个是假的,为什么说是两百个呢,因为每个摊位都至少有一个托儿,看到有人想买就装模作样地过去要抬价,说这东西如何如何好,忽悠得买家当真以为自己慧眼识珠淘到了宝,赶紧付钱买下。凌月放眼望去,只一扫就看出这些人大半都是假农民,瞅他们个个细皮嫩肉的,以为在脸上抹点泥就变成农民了,可是一身的肥膘却暴露了他们腐败的生活。这样的摊位,凌月自然脚步都没停,直接略过。直到走到队伍的末尾,凌月才停下了脚步。眼前的人大约有五十多岁,或许更年轻一点,可是他满脸的皱纹和因为常年劳作而躬着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他穿着一件摞着补丁的破衣裳,裤腿上全是泥,手中的烟袋锅子砰砰地敲着路边的石头,嗓子里时不时发出惊人的咳嗽声,再毫不顾忌地将浓痰嘹亮地吐向远处。吸引凌月注意的并不是这老头的粗鄙,而是他面前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他赶着驴车进京,而他的驴也跟主人一样,经常在大家不注意地时候发出一阵愉悦地呜哇声,再欢快地将新鲜的排泄物就地倾洒,丝毫不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因此这一人一驴就被撵到了市场的最外围,摊上的东西也自然是无人问津。凌月蹲下,伸手翻看着摊上的古钱,过了一会儿便失望了,这老头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古钱也是真东西,可是年代太近了,估计不会超过一百年,又不是什么珍贵的孤品,不比市面上流通的铜钱珍贵多少。那老头又大声地吐了口痰,瞅了眼凌月,毫不客气地说道:“喂,俺说小妮子,不买可别乱翻哪,俺的东西可宝贝地很!”
听到老头自以为是的话语,凌月差点儿失笑出声,她抬起头,刚要起身离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那驴想必是在太阳下暴晒了半天,此刻不满地跺着蹄子,老头随手从身后抄起一个类似盘子的东西,从水沟里连泥带水地舀了大半盘,往驴的面前重重一墩。凌月看着那个盘子,脑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因为这件东西,她实在、实在是太熟悉了!纤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袖子里攥紧,凌月知道,此刻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能露半分的异样。而且那东西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新旧交替的泥巴,此刻又被一匹黑驴的大舌头毫不客气地舔着,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那东西。凌月收回即将迈开的脚步,重新蹲在地上那堆铜钱旁边,一边在钱堆里翻检着,一边和老头搭着话。“大爷,这铜钱你是从哪得来的?”
老头敲了敲烟袋锅,抬头看看日头,天色还早,自己的摊这么半天也没人看一眼,和这小丫头瞎侃几句也不错。“开春俺儿媳妇给俺添了一对儿胖孙子,俺老伴说,家里多了两张嘴,得再开块地不是?俺就上山找块向阳的坡,和俺儿刨了五六天……嘿,你这小妮子手轻点儿,别翻坏了俺地宝贝!”
见老头又开始敲烟袋锅子,凌月心里再着急,也不敢出言催促,她知道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就是絮絮叨叨,半天绕不到正题,就按住性子,耐心地听老头侃大山。“那块地可真够糟践的,翻出来的都是土坷垃,给俺和俺儿累的哟,好不容易把土坷垃刨干净了,俺照着地界狠狠一下锄头,竟然露出一块木头板子来,俺儿一看,吓得嗷嗷叫唤,说是刨到人家坟头上啦,说啥也不要这块地了,转身就跑下了山。”
凌月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这些东西,都是老头从坟墓里刨出来的。老头狠狠吐了口痰,骂了句脏话,气哼哼地说道:“俺就不信这个邪,这地俺都翻了这么多天了,要真有鬼,还能饶了俺?再说俺从来也没听说村里谁在山上埋了先人,说不准是还不是棺材呢!”
说起自己的勇气,老头显得很得意:“俺三两下就把那木板子刨开了,别说,还真是口薄皮棺材,可是里头却没死人,只有几个石头碗石头盘子的,又薄又脆还不如俺家的大海碗结实,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些铜钱了。”
凌月瞟了一眼被驴子舔得滴水不剩的盘子,晦暗的底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泥巴,看起来还真像石头做的。看来这些东西可能是被人藏在棺材里,埋在山上的,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挖出来,反倒便宜了这个开垦荒山的老农。老头晃着眼袋,满是皱纹的脸露出得意的笑容:“俺们村的老黑头说,这可是前朝的铜钱,值不少银子呢!俺就带它们进了城,想找个主顾,谁知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欺负俺不识货,给俺出几文钱就要打发俺,哼,俺可不上这大当!”
一边说着,老头一边挑衅般地瞅着凌月,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他不是好糊弄的,别想跟他压价!话说到这儿,凌月大致听清了这东西的来历,看见老头一副故作精明的样子,心里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大爷,真正的宝贝正被你的驴舔着呢,你还把这堆铜钱当宝贝!也不怪这老头,庄户人懂得什么,只认得钱就是好东西了,难怪会把宝物当成石头盘子。借着老头说话的功夫,凌月挑了几十个铜钱,笑道:“大爷,我想要这些,你出个价吧。”
老头探头瞅了瞅,见凌月都是挑那些品相好的铜钱,不由得撇了撇嘴,小姑娘嘛,就是图个新鲜好玩。他重新打量着凌月,见凌月穿得干干净净,头上还戴着银簪子,想了想才咬牙伸出了两个手指:“二两银子,少了不卖!”